跟做贼也没啥两样了,反正一样不安。
幸好清欢心善,想到这两人拿了回礼可能会睡不踏实,今儿特意往学校这跑了一趟,带了一大桶红豆汤,红豆汤里还放了搓得圆圆的糯米小丸子,吃起来又香又甜,下了肚浑身暖洋洋,别提多舒坦。
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她告诉刘玉香跟树芽儿,东西收下就行,其她人也有,她俩不是特例。
能拿到回礼的基本都是跟她们家关系比较亲密,利益也一致的。
见刘玉香跟树芽儿还是有点担心的模样,清欢笑了:“你们忘了赵知青的工作了?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你俩拿来那大米跟海鲜,全是她带车队从外地倒腾回来的。”
所以她看到两人拎来的年礼时才会哭笑不得,好么,这跟把钱从左口袋放到右口袋有什么区别?
清欢估摸着现在整个洪山县都很难找出第二个比玲珑有钱的,政策还没松动,万元户就已经诞生了。
因为要过年,她也是难得清闲,今年知青们除了玲珑外基本都回家过年去了,清欢给她们开的介绍信,完全不怕有人不回来,除了家庭条件真的很好的,其她人回城没工作也没法念书,恐怕不如在前进大队过得好。
刘玉香跟树芽儿,还有施工队另外几个没亲没故的在一起过年,养殖场里的知识分子们也久违地贴上了春联,现在大队里的人都知道要是没有这些老教授,大家的日子不能像现在这么舒坦,所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她们如洪水猛兽,甚至于有胆大的,还上门去送了刚包好的饺子汤圆。
玲珑经常带着运输队往外地跑,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弄得到,清欢煮饺子时,她居然掏出来了一瓶葡萄酒,还给三人都斟了一杯。
给了了的是那种白酒杯,里面的酒液可能也就两三滴,顶多沾个嘴。
“品质一般,但聊胜于无嘛。”玲珑斜靠在椅子上。
好端端个四方椅,她却不肯老老实实坐,整个人恣意地靠着,一条腿踩着椅面,一只手搭在踩椅的膝上,另一手随意地举着细长的酒瓶晃悠。
清欢凑近闻了闻:“还不错。”
家里三个人,口味各有不同,清欢不怎么挑食,玲珑极度挑食,了了有时挑有时不挑,要说她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恐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但要说她们哪里不一样,却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然而就是这样性格迥异,如水火般互不相容的三人,竟在一起平淡又自然地生活了一年之多。
不过最后了了还是被玲珑烦到了,以前玲珑白天要上班,顶多晚上回来烦她,现在可好,运输队年假放了快一个月,这人从早躺到晚,无时无刻不在睡觉,一旦醒了就来招惹了了。
所以吃完早饭后,了了便出了门,她不喜欢跟小孩子一起玩,总独自待着,今天也一样。
冬天柴火少,很多人家用的都是夏秋的囤积,一下雪,一个一个稻草垛子显得圆溜溜的可爱,了了一般不会去河边一类危险的地方,但昨天刚下了一场雪,气温骤降,河面结了一层很厚的冰,不少小孩正在上面滑来滑去,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劲儿。
了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加入,路过一个草垛子时,不知为什么,明明没刮风没地动,好好的草垛子忽然颤了两下,顶端积压了好几天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幸好了了身手敏捷,躲了过去。
她垂眸,注意到草垛子底部有个不显眼的洞,看着像是掏出来的。
了了不甚在意,正要抬脚,里头忽地伸出一双小红手。
小红手看起来有点粗糙,指节红肿粗大,生了好几个冻疮,然后小红手的主人悉悉索索地从草垛子里爬了出来,睡眼惺忪,脑袋上还顶了几根稻草。
看样子要不是积雪落下,她还不会醒。
她打了个呵欠,一副依旧困倦的模样,一抬眼瞧见了了,当初被吓一跳:“哇!”
了了权当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
小红手连连在后头喊她:“喂,喂喂!你等一下,等一下!”
了了权当没听见。
小红手拔腿往前赶,几个箭步窜上来,两只胳膊一摊开拦住了了去路:“你别走啊!你保证不把看到我偷懒的事情说出去!”
了了还是不理她,小红手坚决要拦,见她不知退避,了了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往其背后一扯,立马就让小红手被迫原地转了个圈,变成了背对了了的姿势,这时了了再从她身边走过。
小红手被了了露的这一手震撼到了,她震撼不已,不再纠结于了了会不会泄密,一边追着了了的脚步一边噼里啪啦一顿问:“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你没我高没我壮,为啥那一下我弄不过你?你能不能教我啊?等开春了我给你摘泡泡果吃!”
了了对一切小孩子爱玩爱吃的东西都没兴趣,野果子自然吸引不了她,小红手却像看不懂她的冷淡,不停地问,其聒噪程度堪比养殖场那批新买来后一天到晚叫个不停的小猪崽。
“……你就教我一下嘛!又不会怎么样!这样以后家宝再抢我东西,我就能反过来教训他了!”
听到这句话,了了才停下脚步:“家宝?”
小红手:“家宝是我弟弟啊,我家里人可宠他了,把他养得又馋又坏,他老喜欢薅人头发,特别会欺负人,我可讨厌他。”
前进大队不重男轻女的人家不能说少,根本就是没有,清欢接管后情况好了很多,就算观念依旧改不掉的,至少表面上也会装一装,这回大队盖学校,没一户人家敢说自家女娃不去上的。
这其中固然有刘芬芳等女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功劳,更多的还是利益驱使,毕竟谁家跟队里对着干,那所有人家都要孤立他们。
小红手家就是这样,以前她跟大姐二姐别说上学,就是上桌吃饭都难,弟弟耿家宝把大姐头皮都薅出血了,她爹还夸耿家宝“不愧是男娃就是有劲”,反过来就骂大姐哭哭啼啼的晦气。
小红手不想被欺负,干脆自己用剪刀把头发给剪了,弄得跟狗啃似的,参差不齐还秃了好几块。
原本以为这种日子得过到她长大,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她们姐妹仨在家里的日子就好起来了,虽然时不时还是挨骂,但大人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打她们出气了,耿家宝再欺负她们姐妹几个时,她爹也会在边上喝斥两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了了没有跟她聊下去的意思,只是问了一句家宝是谁,小红手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叭叭说个不停。
“……他老欺负我,我总不能干站着让他欺负啊我又不傻,嘿嘿,我就偷吃他的鸡蛋羹,再往他饭碗里吐口水。”
小红手说得眉飞色舞,“我爹以前老打我,还骂我赔钱货,我就把他的筷子放粪坑里涮涮,反正他也吃不出来嘿嘿。”
在她的带动下,二姐也会悄咪咪报复回去,大姐胆子小,但也会护着她俩帮她俩打掩护。
“等我念了书识了字,我就去城里当工人,一分钱的工资都不给他们花!”
这是小红手从小到大的理想,因为家里大人夸耿家宝时总说“以后我们家宝是要去城里当工人过好日子的”,于是去城里当工人=过好日子,就被牢牢记在了小红手的心里。
她奶跟她娘常跟她们姐妹仨说弟弟以后会给她们撑腰,所以要她们让着弟弟疼爱弟弟,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紧着弟弟,小红手才不乐意呢,弟弟小时候就欺负她欺负得这么厉害,怎么可能长大后就会对她好?大人光会说话骗小孩。
她赚的钱要全花在自己身上,买肉吃,买没有补丁的衣服穿,买个能遮风避雨的房子,才不要花在别人身上呢。
如果了了知道她只是回应了两个字,结果却换来这么一通叭叭,刚才她可能就不会开口了。
小红手反正从不吝于在外面败坏她家大人的名誉,毕竟她又没说谎,她爹敢干她就敢说,要是还敢打她,她就去找大队妇联,找厂长。
除非她们一家都不想在前进大队住了,否则绝对不敢再打她。
了了:“还学吗?”
小红手叭叭半天,戛然而止,斩钉截铁:“学!”
她还真有几分天赋,一点就通,学得很快,不过小孩体力有限,平时营养摄入又不足,没一会就累得呼哧带喘,一热,她手上的冻疮就疼,恰好被出门来找了了回家的清欢碰见。
于是回去时便又多带了一条小尾巴。
有清欢接手,了了总算摆脱了这个聒噪的小红手,清欢则找了冻疮膏出来给小红手涂。
“剩下的你带回家,记得每天早晚涂一次,顶多一周就好啦。”
小红手对着了了时还能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哪怕了了不搭理她,可清欢不仅理她,还很温柔地给她上了药,给了她刚出锅没多久的山药枣泥糕吃,这让一直脸皮很厚的小红手连脖子都跟着红了。
幸好冬天冷,她家里大人又吝啬,一个月都不一定烧水让她洗一次澡,所以就算红到耳后根,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小红手低着头不敢直视清欢,生怕被这个很好的人发现自己其实是故意的。
她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小孩,总是很有主意,用本地方言来形容就是很“独”,不怎么在意别人的感受,只想自己过得好,所以没多大点的时候就会偷懒了,干啥活都不尽心,洗碗会“笨手笨脚”的摔几个,煮饭会“不小心”把家里点燃,打猪草还会“阴差阳错”割进去几把毒草,就连去河边洗衣服,都能把她爹最好的一件外衣连带木盆被水冲走。
这样的结果就是她总挨骂,时不时还会挨顿打,但时间一长,大人不得不接受她是个“不聪明”的女娃,只让她干一些轻快的活,饶是如此,小红手依旧常常干不好。
虽然这样,本该被分配给她的活,就落到了大姐二姐肩头,可小红手一点都不愧疚。
她只是想自己过得好,这有错吗?
小红手早就把了了给盯上了,了了是厂长家的孩子,平时吃得好穿得好,身上不仅没有补丁,衣服还常常换,身上跟头发总是干干净净,兜里装满零嘴。
小红手并不是想跟了了做朋友,她就是想跟了了走得近点,关系打好点,哪怕是能吃一口了了兜里的零嘴也是得了好处。
要不然她不会在了了经过时特意踹了下草垛子,本来她在里面偷懒睡得可香了,她娘使唤她出来捡柴火来着。
自打大队里风气好了,很多人家都不敢表现得太过重男轻女,别人家啥样小红手不知道,反正她家是有啥好吃的,她奶就把她们姐妹仨叫出去干活,再把好东西全塞耿家宝嘴里。
小红手在清欢跟前手足无措,清欢瞧出来了,她不在意孩子头发脏兮兮,伸手摸了摸,弯下腰与小红手视线齐平:“明年来上学,要好好读书呀,每学期都有奖励,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拿到。”
像她这样阅尽千帆的大人,一眼就能看出小孩子耍的心机,但清欢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能在恶劣的环境中拥有美德固然值得赞美,可为了生存耍小聪明,也不应该被指责。
小红手长这么大,家里人不是骂她笨就是骂她懒,从没被人夸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低着头,声如蚊蚋的嗯了一声。
清欢拍拍她的肩,对小姑娘充满怜惜:“你有大名吗?”
小红手知道什么叫大名,比如耿家宝就是大名,小名叫狗蛋,她也有个小名,但她不喜欢,至于大名,家里没人给取,就摇了摇头。
清欢道:“那我给你取个大名好不好,你愿意吗?”
小红手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愿意!”
她想都知道以她爹她爷不会给她取什么好名字,可能是因为有个“家宝”弟弟的缘故,小红手总觉得耀祖啊天赐啊家宝这种名字听起来就臭臭的。
但她也不想像其她女娃一样叫什么花啊草啊,婷啊芳的。
清欢觉得这小姑娘身上有股子韧劲儿,尤其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会说话,她家里什么情况,清欢问了下她娘爹的名字,心里就有了数。
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还这样聪明伶俐,清欢认为这是值得大人珍惜与呵护的,恰好她是成年人,恰好她又有能力。
“峥嵘。”
清欢找了根树枝,在土地上写了这两个字。
小红手不认字,但她觉得这两个字有种说不出的凌厉气势,明明这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学着清欢的样子念出来:“峥嵘,是什么意思?”
清欢:“这个词,我们通常用它来形容巍峨的高山,或是表达某个人的才能和品行超乎寻常。”
“啊?”小红手有点扭捏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
她又懒又馋还喜欢占便宜,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找不出一丝优点。
“那怎么办啊。”清欢很苦恼地看着她,目光似水般柔和,“我怎么看你怎么好。”
小红手感觉两边脸都在往外冒烟,她飞快地抬眼跟清欢对视了一下,又火速低头。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中开始冒尖发言,茁壮成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到那个时候,她再回首看幼时的自己,兴许会哑然失笑。
小红手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回了家,两边兜瘪瘪的,她常在外头摸鸟蛋或是找野果吃,从来有多少吃多少,鲜少带回家,就算带了也不会放在一眼看穿的衣兜里。
像冻疮膏,小红手藏在鞋里,山药枣泥糕她塞在贴身的棉袄里面,除非把她扒光了,不然不可能找得到。
见她空着手回来,她奶破天荒的没骂她,本来天寒地冻的就不好捡柴火,不过是找个理由撵她们出去。
大姐二姐都回来了,只有小红手在草垛子里美美睡了一觉。
晚上吃饭当然也没啥荤腥,但耿家宝没有闹着要吃肉,肯定是下午的时候吃过了。
吃完饭上了床,小红手才把藏了好久的山药枣泥糕拿出来,分给和自己同睡一张床的两个姐姐。小姑娘们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哪怕已经冷了依旧软糯香甜,最后连手指头都吮了好几遍。
小红手说:“等过完年我们上学了,就能自己赚钱买好吃的了。”
大姐用气声问:“三妞儿,你哪来的?”
小红手正色道:“大姐,以后你不要再叫我三妞了,我有名字了。”
说到这个她就很骄傲:“是厂长给我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