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那证词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啧啧有声:“这样吧,未免诸位爱卿认为是太子伪造,朕这就让人传阅,你们都看看。”
那证词当然不是伪造,也确实是吴庸兄长亲手所写,只不过他写证词时,旁边有人提点而已。
吴庸当了几十年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幼时的事情便全忘了,这种事查并不好查,但只要往深了一扒,兄长数次大考都出事,最后得利的是谁,说这其中没做手脚,了了不信。
顽固派中,属这吴庸最爱跳,就算他真的什么都没干,了了也会让假的变成真的,毕竟吴庸说了,片面之词不可信,他若想辩解,只管辩解去,想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苦恼于如何挽回崩塌的声誉了。
没人想到太子手中竟然有吴庸兄长的证词,她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又是怎么拿到的?若真如话中所讲,那此事这般隐秘,太子用了什么手段查得如此详细?
若她查得清楚吴庸,那、那他们岂不是也?
为官数十载,谁没干过几件腌臜事,谁没点有愧于人的时候,这些错事有大有小,但真要翻出来,那么罪责是大是小,全在上位者手中。
杀鸡儆猴之后,群臣鸦雀无声,莫不敢言,他们尽数低着头,生怕被了了看见,认出来,可群臣想要息事宁人,了了却不答应,他们想挑衅她便挑衅她,想攻击她便攻击她,而后想以直臣的身份逼她吃了这个哑巴亏?
绝无可能。
所以她又点了个人:“冯无昇,方才你说什么来着,我有些记不清楚,可否再给我说一遍?”
冯无昇与吴庸素来交好,同样是顽固派一员,非常看不起了了,也不认可她,当初宗室想要皇帝过继梁王世子,他认为不是亲生的到底不行,陛下又不算老,万一过继了梁王世子,等两年后妃们再为陛下生下亲生子,那要如何是好?
现在皇帝立女儿做太子,冯无昇更看不上,在他看来,养子可比亲生女儿重要,因为他跟皇帝颇为相似,也是膝下只有一女,他便过继了宗族旁支的小儿子。可惜这个养子福薄,前两年便因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孙子。
冯无昇恭敬道:“臣不敢。”
“你说得也有道理,女儿到底是不如儿子,既不能侍奉香火,亦不能传宗接代。”
冯无昇很紧张,他拿不准太子这样附和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他呼吸一窒,因为了了揭开了他最大的秘密:“可冯无昇你既然有亲生儿子,为何却不让他认祖归宗?”
皇帝此时很想要一把瓜子来嗑,他感觉只用耳朵听,嘴里没点东西吃特别不得劲。
冯无昇有儿子啊?亏他一直以为冯无昇跟自己一样没儿子,还有点同病相怜,所以每次冯无昇在朝堂上跟人吵架,皇帝都有意无意护着他点。
冯无昇一听,矢口否认:“殿下慎言!臣今年已四十有五,夫人又早已过世,哪里有什么亲生儿子?”
“谁说你没有?”了了动了动手指,“那是我污蔑于你?”
“臣不敢,但这其中定有误会,还请殿下明鉴。”
了了哦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发个誓吧,若你有亲生儿子,便叫他天打雷劈死无全尸,你们冯家从此断子绝孙,活不过十年。”
听到这话,冯无昇脸都绿了,朝臣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沉声道:“殿下何至于如此?若殿下对臣有不满,只管问臣的罪便是,何必——”
话没说完,了了身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内侍突然掀开了头顶的帽子,露出满头青丝,以及满眼的仇恨:“冯无昇!你这罔顾人伦,狼心狗肺的伪君子!”
皇帝让这女子吓了一跳,登时把他那渴望瓜子茶水的心都吓了回去,“你、你是谁?”
女子约有二十岁左右,皮肤十分苍白,似是常年不见天日,她愤恨地盯着冯无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了看向冯无昇:“怎么,不是昨晚刚见过,现在你就认不出了?”
就算冯无昇想赖也不行,因为见过这女子的人并不在少数,只要找几个认识她的人来,立刻就能证实她的身份,比如凌见微,比如皇后。
冯无昇官拜正二品,逢年过节的宫宴,他的妻子便会携带儿媳入宫拜见国母,不过近几年没见着人了,据说是丈夫死后大悲之下一病不起,可现在冯家儿媳分明好端端站在这里,别说是病得起不来身,除了皮肤惨白,身形过于瘦削之外,她完全就是个健康的人。
这时候,崔肃忽道:“这、这不是冯家那位少夫人么?”
见众同僚往自己这里看,他解释道:“冯家少夫人与我家夫人乃是闺中密友,四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
但她身上变化很大,所以一开始崔肃没敢认。
他口中的夫人并非凌见微,而是继夫人,继夫人在娘家过得不好,便是多亏这位闺中密友的照料。
少夫人?
皇帝震惊:“这女子是冯家儿媳?她怎么会在这里?”
冯少夫人撩起衣摆,向了了跪下,重重叩首:“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求殿下为我做主!亡夫并非病逝,实乃冯无昇所逼,不得已自戕!亡夫在世时,冯无昇便多次逼奸于我,还逼我生下孽种,连婆母都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可冯无昇无论在家里怎样灭绝人性,到了外头他还就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长者,丈夫与婆母相继去世,冯少夫人便被关在家中,谎称患病卧床不起,不许她出门,甚至连看守她的下人都是冯无昇的心腹,全方面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
群臣哗然,谁能想到成日把圣贤之语挂在嘴边,教训起人一套一套的冯无昇冯大人,竟是逼奸儿媳,逼死发妻与养子的畜生?
“果然是物以类聚,能与吴庸交好之人,又有几个有良心呢?”
了了说着,视线在顽固派中扫过,但凡被她目光所及,人人低头不敢言语,更不敢开口为冯无昇说话,皇帝义愤填膺对冯少夫人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个交代!”
冯无昇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冯少夫人放声哭泣,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了了抬脚轻踢她一下,她才抽抽噎噎闭上嘴不敢再哭出声。
了了问:“还有人要说话么?”
鸦雀无声。
看到每个与自己对视的人都低下头安静如鸡,了了这才满意,她让冯少夫人退下,又令人将冯无昇绑了,对群臣道:“诸位,我今年十一岁。”
群臣听得发慌,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活到二十一岁,五十一岁,一百零一岁,未来百年之内,尔等之家族,莫非不用在我手下存活?”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活得很久很久,诸位再与我说话时,最好牢牢记住这一点。”
她堂而皇之当着皇帝的面威胁群臣,因为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这一次早朝,群臣们彻底见识到了太子的厉害,谁都不敢说自己做没做过亏心事,可能做了忘了,但万一太子手里就有把柄呢?吴庸先不说了,好歹还活着,冯无昇可是真的死了!
这一番真正的下马威结束,最兴奋的人当属皇帝,他非常好奇女儿手里还有多少这些消息,于是兴致勃勃地问:“了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又是怎么查到的?那冯无昇竟真的干了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了了反问他:“你不觉得羞愧吗?”
皇帝傻眼:“啊?”
“身为皇帝,却无能御下,反倒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了毫不掩饰对皇帝的厌弃,“你应当感到惭愧。”
无能之人便不要占据高位。
皇帝想反驳又不敢,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确不适合当皇帝,若非先帝的儿子不多,自己命又好投生成了嫡长子,这皇位是谁的还真说不定。
同样的人,在他手里除了做护卫什么都做不成,到了女儿手中却能物尽其用,皇帝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了自己的无能。
冯少夫人重获自由,来拜谢了了,想感谢了了为亡夫与婆母讨回公道,她告诉了了:“妾名声尽毁,无颜归家,余生便当常伴青灯古佛,愿为殿下祈福,祝殿下——”
“别祝了。”
了了打断她的话,“晦气。”
冯少夫人手足无措,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惹太子殿下不悦,了了说:“你也不必谢我,若要谢,去谢你的好友吧。”
好友?
冯少夫人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是……”
“龚白桃来求我,我正巧要对付冯无昇,顺手而为,横竖你要出家,是谁救你,显然也不重要。”
龚白桃正是崔肃继夫人的名讳,自打冯少夫人“卧床不起”,她便觉不对,可自己身在崔家,鞭长莫及,冯无昇德高望重,也没有能求之人,直到了了成为太子,龚白桃思来想去,壮着胆子去寻凌见微,原本她都做好了任由凌见微羞辱的准备,谁知凌见微非但没有怨恨厌恶于她,还很快将此事告知了了。
冯少夫人呆了半晌,失神不已:“她自己的日子便足够难过了……”
了了懒得理她,让人把她送走,冯少夫人无处可去,离了宫站在宫门口,此事很快便会传遍,她虽站出来指证冯无昇,可自己却也毁了,回娘家只会给娘家带来灾祸,除却寺庙,又有哪里能收留她呢?
正在她倍感绝望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冯少夫人面前,帘子被挑开,露出龚白桃的脸来:“阿媛。”
第78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三)
暌违四年再度相见, 彼此间却并不生疏,冯少夫人尽量想笑一笑,龚白桃低声道:“在我面前, 不必如此。”
当初她满心惶惶嫁入崔家, 若非好友相助, 怕也站不稳脚跟,毕竟她在娘家不受重视, 许多大户人家奶奶该做的事一窍不通,多亏冯少夫人带着,才没有闹出笑话。
冯少夫人失声哭泣, 龚白桃拍了拍她的手臂, 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她自嫁进崔家,安分守己贤惠温婉,比起当初的凌见微更加温顺, 老太太因她也生了个女儿很是不满,但龚氏不似凌氏善妒,主动建议长子纳妾, 老太太才对她和颜悦色几分。
龚白桃跟凌见微不同,凌见微娘家势大, 说话有底气,她却不能,崔家人又没几个好相处的, 她除了赔笑脸做不了太多, 这般做派, 放崔文若眼里, 可不就是比不上凌见微?
她也不想想,龚白桃什么出身, 凌见微什么出身,而她自己更是受尽万千宠爱,压根体会不到龚白桃的难处,崔折霄一走,她唯一的希望破灭,连自己想做什么都没了目标。
所以龚白桃将冯少夫人带回家,最反对的竟不是老崔公与老太太,而是崔文若。
龚白桃早已知晓自己与女儿之间母女缘分淡薄,她也一直想要看开,人心肉长,付出既然得不到回报,那又何必自讨苦吃?
当崔文若要求她将冯少夫人送走时,龚白桃一口回绝:“不可能。”
“那你把她送去城郊的庄子上也行。”
见女儿一脸理所当然,龚白桃略觉恍惚,她顿了顿,对崔文若说:“不。”
“为什么?她的事情,外头都已经传遍了,你就算不为我想,也得为府里其她姐姐妹妹们想吧?”
龚白桃抿了抿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是受害者,凭什么要羞愧,要躲躲藏藏?这太阳悬在天上,坏人晒得,好人自然也晒得。”
崔文若此时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她看着龚白桃,一瞬间竟将其看成了凌见微,她们两人身上,似乎有什么相通的东西,而那样东西自己并不具备。
其实她也觉得邹媛可怜,但想帮忙的法子不止这一种,为何非要将人带回来?
可崔文若不愿在龚白桃面前示弱,也不肯认可她的话,她习惯要同母亲作对,甚至习惯的要求她们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做一位完美的母亲,所以一旦凌见微与龚白桃做出了不符合崔文若意想中的举动,不符合她对“母亲”的幻想,她会立刻产生怨怼。
“总之我话就搁这里了,你要留她那是你的事,阿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答应!二房的文慧已定了亲,你要是害得她婚事泡汤,二婶绝对不会放过你。”
崔文若说完就跑,剩下龚白桃坐在原地出神,邹媛自屏风后走出,轻声道:“桃子,文若说得对,我留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娘家那边还有侄女,回去了,我也怕我这个不检点的姑奶奶给她们带来灾祸,你就受累,派人把我送进庙里去吧。”
龚白桃的手握成了拳头,她低低道:“你没错。”
“我知道我没错,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在这世道活着,就得守这世道的规矩,能离开冯家那鬼地方,我已很高兴了,哪怕是吃斋念佛,也比在那儿好。”
见龚白桃不说话,邹媛走到她身旁,伸出双手轻搭她肩膀:“你为了救我,肯定也欠了人家人情,欠钱易还,人情债难还,委屈你了。”
“你太见外了些,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在这儿,方才文若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那孩子自幼不喜欢我。”
邹媛很想对好友笑一笑,嘴角却重的像有千斤担子,怎么也拉扯不上来,她心里头清楚,这进了寺庙,那往后余生就只能在里头过,她才多大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若能活到七十岁,就得在庙里待上四十年。
龚白桃问:“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却活得如此艰难?”
邹媛知道她在崔家日子也不快活,女人就是这样,从生到死,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出生时投一次胎,赌一回能生在父慈母爱的家庭,嫁人时再投一次胎,赌一回能遇着和气宽厚的丈夫,生子时还要再投一次胎,把孩子养育成人,又如同投了一次胎,因为还要看他孝不孝顺。
反正自己做不了主,哪怕邹媛被冯无昇逼奸,又被迫产子,在世人眼里,她可怜归可怜,可她若是敢回娘家,敢继续抛头露面而不是削发为尼,那便是她不知廉耻。
人们的量罪定刑上,总是对女人更苛刻,即便她是受害者,也一定有自己的问题所在,若实在找不到问题,敢将事情闹大,足见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人,说不定谁害得谁呢。
所以邹媛无法回答好友的问题。
龚白桃闭上眼,直到感觉气息略微平复,才对邹媛说:“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来,我不会送你去庙里,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家,活生生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去庙里对着那贴金泥胎?你遭罪时,也没见佛祖垂怜你几分。”
龚白桃不信神佛,世上要真有神佛,她幼时被罚跪佛堂,跪得双膝发紫,瘸着腿走了小半年的路,佛祖怎么不显灵?阿娘半生疾病缠身,活生生被那个男人气死时,佛祖怎么不显灵?她被那个男人用鞭子抽的浑身是血,只能躲在角落等待流脓的伤口自行好转时,佛祖怎么不显灵?
什么神仙什么佛祖,不过是统治者的谎言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