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这些事尘埃落地,才肯治伤休息。
军医去而复返,连连叹息,先给他喂下止血的药丸,又写了几张方子让人去煎药。门外烧着两三个炉子突突作响。
几名亲卫合力将他的甲胄脱下,开始细细擦拭伤口上药。由于过于慌乱,偶有牵扯伤口,顾昔潮虽一声不吭,但频频皱眉。
“我来吧。”沈今鸾道。
出人意料地,她一出声,屋内所有亲卫转头看着她。
视线之中,她这才发现,那犀角蜡烛在男人手中紧紧握着,一直未灭。
一阵薄红窜上了她的脸。
几名亲卫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动了。
眼前的陌生女子应是将军从云州带回来的,他们方才已极力忽视了她的存在。
将军竟然金屋藏娇,十五年来这可是头一回。
只看到的一眼,玉面娇靥,艳若芙蕖。
亲卫不敢再看,心领神会,踮起脚,正要后撤,又望向榻上的将军。
只见顾昔潮缓缓抬眸,浓眉皱起,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亲卫一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换药。
顾昔潮沉着脸,双目闭阖,额鬓渐渐沁出了汗。
脑海中想起的是在云州祠堂里,柔软的身躯,冰凉的指腹,交错的呼吸。
她在他心口包扎,一声一声地唤他“顾九”。
纵使一贯的蜜里藏刀,他也认了。
可到底是镜花水月,一旦放任自己沉溺下去,只会忍不住心起贪念,会渴求,会索取。
她总是要走的。
屋内众人忙碌不已,沈今鸾识趣地退去一旁,无所事事,坐如针毡,照看起煎药的炉子。
直到日暮时分,所有人静悄悄地退出,亲卫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
帐帘朦胧,榻上的顾昔潮浑身的伤口都上了药,他终于睡了过去。
入夜了,房内只有一簇烛火,暗沉昏黑。
沈今鸾起身,飘去榻边。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酒的气息。伤口太多,一连用了好些药酒。
临近帐幕,这股酒气便越是浓烈,晕晕沉沉。
隔着垂帘,她静静看着榻上男人消瘦的脸庞。
在所有北疆军将士面前,她不能展现出一丝软弱。
可此时在昏睡的顾昔潮面前,她凝在眼眶里的眼泪才舍得一滴一滴往下掉。
这些年来,生前死后,强撑着找寻尸骨,查明真相,一旦此时松懈了,所有深埋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部倾倒出来。
反正他睡着了,看不见,听不着,她可以尽情宣泄。
“沈十一,聒噪。”
男人闭阖着眼,声音嘶哑。
沈今鸾一滞,气笑了。她明明怕吵醒他,哭的很小声啊。
“你醒了?”
抬起泪花闪动的眼,却见男人仍是闭着眼,俊挺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意识不清。
沈今鸾视线下移,看到他手臂的绷带上新溢出的血迹,隔空轻轻抚过。
他那些笨手笨脚的亲卫哪有她包扎的好。
一阵风吹拂帷帘,薄衾拂开几许。
她为他合拢衾被,被角却被他的手臂卡住,她一失力,随之侧卧在了榻上。
面面相对,目之所及,男人睡颜沉沉,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呼吸因受伤略有几分浊重。
她螓首低垂,又凑近几分,忍不住道:
“疼不疼啊?”
咫尺之距,男人侧过脸,微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脸,摇了摇头,薄唇微动,吐出一句:
“沈十一,疼。”
许是药酒的作用,他的气息带着一丝微醺的酒气。
沈今鸾心头莫名揪了一下。
不知为何,人高马大的男人今日每句话,都要加“沈十一”在前,笨拙中又有一点可爱。
她存心戏弄,没忍住,伸出了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鸦羽般的浓睫。
“疼也没用。要是你当初娶了那位心上人为妻,现在就有人照顾你了。”她小声嘲弄。
男人像是听见了,迟钝地摇了摇头。
“沈十一,她不愿意。”
她心头一颤,仍是盯着他的面庞,喃喃自语:
“你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谁?”
男人的浓睫又颤动一下,轻声道:
“沈十一。”
这一回,她等啊等,一直没等来下半句。
第56章 诀别
三日后, 顾昔潮自朔州出兵,挥师北上。
他麾下铁骑,携雷霆之势, 沿途逐个击破依附北狄的数个部落,将崤山以北的大片疆土牢牢握在手中。
一路奔袭,直至云州城南面的刺荆岭,屯兵扎营, 北望云州。
刺荆岭, 北狄兵占据高地, 易守难攻。对于大魏军中最是凶猛的精锐,即顾昔潮亲领的铁骑, 却是最为相克。
因此,刺荆岭乃是夺取云州的关键。
然而,此行仅顾家驻军朔州的一万陇山卫甲并弓卫, 加上自牙帐归来的当年北疆军残部, 和千余羌人,亦难以攻破刺荆岭。
只因,京都的圣谕迟迟未下。
而刺荆岭之战, 战机稍纵即逝。
中军帐中, 昏沉的烛火打在男人身上, 墨色氅衣衬得面容幽暗无光。
顾昔潮端坐案前, 继续书写第二封送去京都的调兵请奏。
一阵风从外涌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进入帐中,禀告道:
“将军,不辱使命!”
语罢, 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带血的布条,捂着中箭的胸口, 昏死过去。
布条上血迹斑斑,勾画的是一小块北狄兵在刺荆岭的布防图。
只有一小块,却耗尽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多年斥候。
一旁的亲卫将人扶着出去治伤,心下连连哀叹。
近日派去的斥候十不返一,根本探不完整座刺荆岭的布防。
加之将军未从各州调到兵,军力有限,进攻成败,就全看天意了。
又一道阴风吹来,亲卫打了个哆嗦,回首望去,只见半空飘来几缕斑白的纸钱,待他揉了揉眼,眼前的纸钱又消失不见了。
他摇摇头,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掀帘出帐。
顾昔潮别过头,看到女子斜倚在案上,一袭暗花素衣,鬓簪桃花,面色比日前更添几分苍白。
他移开目光,继续落笔。
她却盯着他,道:
“这几日北狄在刺荆岭严防死守,你的斥候死伤惨重。不如,我再闯一次牙帐,将那布防图偷来。”
顾昔潮沉眉,不发一言,铁腕伏在案上,红线紧紧攥于指间。
沈今鸾不动声色,继续劝说道:
“我不是独自前去,我可以召鬼和我一道。”
“如此僵持,于我军着实不利。”
大魏军在刺荆岭止步不前,多留一个时辰,便是给动乱的北狄牙帐喘息之机。
她和他都深知探得刺荆岭布防图至关重要,在兵力不济之时,此是扭转战局的命门。
见男人始终不语,沈今鸾身形一动,径自坐上了他面前的桌案,裙下双腿一叠,纤手托腮于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
“顾将军,不会是舍不得放我走吧?”
魂魄气息寒凉,一瞬拂过,男人浓睫微微颤动。
新写的奏折上,狼毫鼻尖一滞,雪白的纸面泅开一抹黑墨,浸染工整的笔迹。
顾昔潮面上古井无波,将作废的折本收起,重新摊开一本,道:
“娘娘,自重。”
沈今鸾摆摆手,飘去了帐子另一侧,隔老远对他道:
“方才我派去的小鬼来报,铁勒鸢那些来牙帐夺位的哥哥弟弟,不是已被她囚禁,就是死于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