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何曾想过,她有朝一日还会救顾家人。
算是偿还一份燃烛相助之情,少一分亏欠。
此番,她南下入京,亲自护送顾辞山受审,会绕开北疆三州,只走野外。
而他,不日也将要领兵出征,北上云州。
鬼有鬼道,人有人路。
她与他,此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好像一直在背道而驰,不断错过。
沈今鸾面色苍白,唇角浮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她远望北疆连绵不断的群山,犹如看到了一重又一重耸立的宫墙。
为了真相大白,她必须再回到她不愿回去的地方,直面她至死不愿直面之人。
眼望着沈今鸾的魂魄在雾中时隐时现,秦昭不肯离去,盘桓在她身边,十分担忧地道:
“十一娘,我不放心你。”
沈今鸾道:
“我在此等贺三郎。与他一道将顾辞山带去京都受审。”
她催促他道:
“秦二哥,你需尽快找到敬山道人会为你还魂,过了头七就来不及了。芸娘也还在家中等着你……”
秦昭长叹一声,终是飘远离去,没入浓雾之中。
一刻之后,漫天迷雾之中,出现了一道烛火,光晕渐渐接近,融入雾气之中。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贺三郎携几名北疆军旧部,秉烛而来,终于在雾气最浓之处,见到了沈今鸾,纷纷喜不自胜。
“十一,我们来了。”
沈今鸾的魂魄此刻也是如同抽干了力气,烛光一照,身躯被他一把扶起。
贺毅端详着她纤弱的魂体,止不住发颤的手,心疼得不能自己。
“我收到你托那道士给我留下的信了,我和你一起入京,京中还有不少贺家故旧,是我母族亲友,在朝中任职,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贺家虽和沈氏一样同是军户出身,这几代以来却和京都没落世家大族有过联姻。虽不是显赫门第,但这些人的后代之中,有人发奋图强,终于出了头,在京都为官入仕,羽翼渐丰,有了一席之地。
当年,沈今鸾为后时,朝堂弄权,后党之中也有贺氏族人。
贺三郎紧紧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
“十一,不要什么事都扛在你身上。你只是一个弱女子,这辈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从今以后,什么事你都可以担在我身上。”
沈今鸾看到了他手中能照出她魂魄的犀角蜡烛,心中一动,轻声道:
“这蜡烛,是你从他那里拿来的?”
“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贺三郎扬眉,笑道,“从前,我可是妙手空空贺三郎。”
也对,贺三郎是活人,若无犀角蜡烛,如何能和秦昭一般见她魂魄,共谋后事。
少年的臂弯温柔有力,因心疼而她一起发着颤。沈今鸾心头怅然,低低道:
“此烛,需以阳寿为燃……”
贺三郎将她扶稳,缓缓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面无异色,坚定地道:
“我这一世,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直到我死了做鬼也不会离开你。”
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小娘子离开北疆却无能为力,这样的难受他再也不要尝了。
他心中柔情似水,正说着,手中那支烛火蓦然跳跃,晃动一下。
弹指间,火光倏然湮灭。
光晕散去,倚在他肩头的魂魄荡然消失。
一道锋利如电的寒光擦过他的颈侧而去,划出一条致命却不致死的血痕。
贺三郎被这凶猛强劲的力道带着,重重砸向地面。
犀角蜡烛被击碎成两截,掉落在地。沈今鸾又变为了魂魄,衫裙迤逦,弱不禁风,像是随时会破碎。
她抬首,眼帘强撑开一道缝,下意识地回身望了一眼藏匿顾辞山的轿子。
她的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浓雾中来,如暗林埋伏的兽。
麒麟为甲,金龙作刀,长靴踩碎了地上的犀角蜡烛,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手中重新燃起一簇烛火。
“你要往何处去?”
她的魂魄盈盈颤动,胸口发闷,感到腕间的红线一寸一寸在圈紧。
男人那一缕明艳的红线缠绕铁腕,没入青筋分明的指间。
与她紧紧相连,牢不可分。
“拜堂成亲,同榻而卧,共枕而眠。”
他逐字低语:
“沈十一,你已是我的妻子。又要往何处去?”
最后一小段红线骤然收束。
他恶狠狠地,抱住了柔弱的她。
第58章 冰释
大魏素有传闻, 战神顾昔潮麾下铁骑,有神出鬼没之名。
阵法变幻无常,神鬼莫测, 疾似电,震如雷。
敌人于未察之时,利刃已抹上脖子,直至一个接着一个全军覆没。
看到顾昔潮带兵无声无息地蓦然出现, 沈今鸾心中最先想的却是, 两军兵力相差如此悬殊, 他还真够胆踏入北狄严防死守的刺荆岭。
她咬牙撑着双臂,缓慢地从地上起身, 挪动步子,想要以虚无之形拦在了轿子前。
下一瞬,他扔了刀, 欺身搂紧了她, 唤她“妻子”。
男人力道强劲且蛮横,手臂的肌肉绷紧到微微颤动。
暖流般的阳气源源不断。沈今鸾的魂魄却在不住地发抖。
看来,他的身上的伤是好全了。人却是疯了。
烛火熊熊, 她长久凝在眼眶的泪都要落下来了。
绝不是见到他喜极而泣, 一定是因为知道自己计谋即将落败而痛哭流涕。她对自己道。
从北狄牙帐盗出了顾辞山, 沈今鸾已是魂力耗尽, 在他怀中挣扎不得, 动不了。
只能用尽仅剩的力气,叹了一声:
“顾昔潮,你羞辱我。”
一生为敌, 如何做得了妻子。
男人环着她的劲臂却越收越紧。沈今鸾被迫轻飘飘地依偎着,唯一能动的是唇, 口中一句一句历数道:
“拜堂成亲,是当时情势所迫,做不得数。”
“至于同床共枕,不过是因为你的……”
你的阳气,于阴魂有益。
她难以克制。以致于连帐布上的侧影,都想要触摸。
可“阳气”二字,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别过头,无奈地道:
“虚与委蛇罢了。”
男人抱着她岿然不动,像是没有被她所激,只眉峰微挑,道:
“你竟可以为北疆军做到如此地步。”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讽意昭然:
“沈十一,你今日这一出连环计着实令我惊讶。纵使孔明再世,都不如你。命都不要了,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他早就发现了她身后的喜轿。
沈今鸾眼帘低垂,仅一道余光,深深地望着轿中之人。
计谋再强,终是功亏一篑。
她千辛万苦,历经艰险,从北狄牙帐盗出的证据,竟是为他做了嫁衣。
沈今鸾意识沉沉,已无力再辩,任由柔软的身躯被他环在胸前。
顾昔潮朝着她低下头,下颚抵在她发鬓,直指人心地道:
“你费尽心力,毫不顾惜魂魄最后一线生机,也要将此人夺回。是不放心他落入我手中?”
沈今鸾抬起眸光,与他对视,冷冷地道:
“你要杀了他。”
“是。”顾昔潮看着她无情的眼,轻描淡写地承认道,“我必要杀了他。”
沈今鸾忍不住道:
“他是你大哥。”
他亦回道:
“至亲亦可杀。”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最终道出了她所洞悉已久的真相:
“他双腿残废了。他根本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屈服那女人的淫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