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二人,前途大好,有无限的光明。
而今,无尽的夜色里,顾辞山的眼角涌出两行清泪,复不言语,终是点了点头。
最后让他一回。
二人于坡上并肩而立,最后一次俯瞰莽莽北疆,万里风烟。
“我死后,将我葬在云州的韬广寺。”
“我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但,我唯一放心不下我那最小的妹妹。父亲为了沈氏荣宠,将她送入京都。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十分辛苦……”
顾辞山轻咳一声,无不骄傲地道:
“我家九郎求了圣旨了,一直都想要娶她为妻。这个傻小子,满心满眼都是你那妹妹。”
“今年春三月,我本来已看好了良辰吉日,打算要亲自登门向沈将军提亲的。”
沈霆川一怔,面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大掌一拍,连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自小性子直,不知变通,怕是不懂你家郎君的心思……”
他笑中带泪,长舒出一口气,道:
“我知道,九郎是个好郎君,将十一托付给他,我放心了,自此没有遗憾了。”
大难临头,生死当前,两人在夜风里相视一笑。
沈霆川抚掌道:
“今日无酒,不能尽兴。来日再有相逢之时,我必要与君,共饮一杯。”
顾辞山从容笑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定赴此约。”
翌日,沈霆川率军投降,亲开城门,迎北狄军入城。
顾辞山在北狄兵呐喊叫好声中,用沈霆川赠予的那把长刀,亲手砍下了挚友的头颅。
自此,一个忠骨成灰,万罪加身,一个陷入无间,万劫不复。
……
下雨了。又是一场春雨。
刺荆岭的大雾被落雨冲散。晨曦的光从山岭层云之间,透出澄亮的光来。
明河公主十五年间在牙帐对大魏战俘还有云州百姓颇有照拂,虽然这照拂来自顾辞山的手笔,但此时也没有人折辱她的尸身。
还有不知何人,为她盖上了一件披风,一同随军带走。
大魏军的马匹有的中箭死去,被长刀砍杀,最后几匹也是力竭,倒地不动了。
顾昔潮背着无法行走的顾辞山,一步一步往朔州走去。
十五年身子健朗,力壮如牛的大哥,骨肉仿佛早已枯朽,轻如一片灰烬。
顾辞山将当年尘封的往事一字一句说完,低喘了一口气,道:
“我不知,后来沈家如何?”
雨水淅沥,地面泥泞,顾昔潮脚步沉重,低声道:
“十年前,陛下昭告天下,沈氏一门通敌叛国,以叛军论处。”
“果然如此。”
顾辞山闭了闭眼。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云州陷落,败军惨案,必要有人背负。既是帝王心术,亦是稳定社稷民心。
他睁开了眼,黯淡的眸光透过雨雾,骤然变得锐利难当:
“我愧对沈家,叛国投降之人,只在我一人,不该让沈家父子承受这等污名。”
“九郎,你替我手拟一份奏疏,呈上御前。就说……”
“陇山顾氏顾辞山,淳平十九年,先是畏战不出,后贪生怕死,投敌卖国,诛杀同袍,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
“大哥!……”
顾昔潮喉头哽住,猛地摇头。
“那一年,本该在陇山卫领兵的是我。是你代了我,陇山卫中当年的兵录,甚至御前的折子,均是记载在册,都还是我的名字……”
顾辞山却笑着,拂去他肩头的落雨,道:
“做大哥的,没有什么不能为弟弟担待的。你就不要和大哥争了。”
“大哥,可是我……”顾昔潮抿紧了薄唇。
“什么都不必说了。你就是我阿弟。”顾辞山制止了他,像是累极了,头倒在他肩头。
幼时,阿弟伏在大哥背上,今日,大哥靠着阿弟肩头。
眼帘的罅隙里,顾辞山看到他乌黑的鬓边银丝缕缕闪动。
他错愕地道:
“九郎,你怎么有白发了?”
他没有作声,顾辞山也全然能猜到。他长长叹了一声,低声道:
“九郎,你也一早知道,你不必这般为顾家辛苦。”
“顾家和你,又有何干系?是我当年私心,将你困在了顾家。”
顾辞山自幼教导他忠孝礼义,长此以往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生成这一副愚忠愚孝的硬骨头,如今竟不知是对是错。
可顾家后辈之中,确实只有他一人出类拔萃。
他说不上自己是慈悲,还是残忍。要他背负这样的命运。
“不是的。”
顾昔潮却突然摇摇头,无坚不摧的面上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大哥,我感激不尽。”
“因为我是顾家人,才能遇到她。”
遇到她,是他这身不由己的一生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
起初的年少心动,后来的生杀欲念,到今日的生死相伴,都与她有关。
顾昔潮低下头,涩然地笑了笑,道:
“大哥,我想娶妻了。”
顾辞山一愣,这个傻小子竟然十五年还没娶妻。他皱了皱眉,福至心灵地问道:
“还是沈家妹妹?”
顾昔潮重重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顾辞山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想到什么,不由问道:
“十五年过去,她还没嫁人吗?”
他一时不知,若是这傻小子是起心动念,要夺人妻子,他该如何是好。
“她嫁过人。”
他淡然回道。而后,又像是害怕家门森严大哥会不允准似的,急忙补了一句:
“我一点都不在乎。”
知弟莫如兄,顾辞山自是看出他所虑为何。他冷笑一声,不顾唇边溢出的血,拂袖道:
“嫁过人又何妨?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沈霆川的妹妹,岂会是庸碌之辈,足以与九郎相配。只要你二人真心相爱,千难万险,终能相守。”
“大哥最后为你做一次主,沈家十一娘,这个媳妇,我们顾家要定了。”
未料到陇山百年世家,克己复礼的大哥,会如此作答。顾昔潮瞪大了双眼,干裂的唇角一点一点上扬,全然咧了开来。
本该正襟危言,此时却再也合不拢嘴。
十五年暗无天地,从未有过一刻,能够如此开怀。
顾昔潮双臂一抬,将背上的大哥扶稳了,轻轻地道:
“我和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大哥是我们留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以作为高堂,为我们主婚。”
上回在蓟县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双纸人。他一直觉得太过寒碜,是委屈了她。确实不能作数。
他心中畅想无限,期许无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难得的恣意潇洒。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会带着北疆军和陇山卫,再夺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京都去?或者,我们去江南,那里远离纷争,可以看潮信,品龙井,听闻,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极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墙,你、你再撑一下……九郎终于带你回家了……”
顾昔潮说着说着,面上洋溢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抽尽了。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侧颈,溅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滚落的雨水中,晕染开去。
顾昔潮终是停下了脚步,臂膀在雨中颤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军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阒静无声。
耳边传来顾辞山低声的叹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着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门,已列阵在前迎接他归来的陇山卫旧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与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