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动手后,京都不会再来人相助了。我打算先招魂,作为人证,再从长计议。”
不能惊动元泓,没有当年旧人再能帮她。只能先找出昔年之鬼来相助。
她回身,望向欲言又止的贺三郎,道:
“三郎,你们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要还你们清白。”
贺三郎想起顾昔潮昨日所言,面色凝重。他举着伞为她遮挡日光,看着她惨白的魂魄,眉头皱得紧,摇了摇头:
“十一娘,你这样不行的。你不用再管我们了,理应早日去投胎。”
“我再去求求那个敬山道人,看我能不能再给你烧多点香火。”
本在沉吟中的沈今鸾倏然抬眸,环顾四周。
只见贺三郎手里只有一把伞,并不见燃烧的犀角蜡烛。
她心头抽搐一下,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道:
“你,能看到我了?”
“是啊,我自从知道你做了鬼,一直在给你烧香火啊……今日终于能不用烧蜡烛就能看到你了。”
贺三郎眨了眨眼,才说完,只觉眼前的魂魄颤动一下,几乎飘立不住,一连后退了三四步。
待她站定,抬起脸,面色已是惨白如纸。
……
沈今鸾疾步飘荡,赶到朔州城南那一间曾为秦昭还魂的庙里。
顾昔潮走前,曾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过:
“七日之后,无论如何,敬山道人都会送你前去往生。”
敬山道人赵羡一直等到她阴寿尽时,要送她去往生,必然被顾昔潮留在朔州。
沈今鸾踏入山门,汹涌的阴风随之而至,吹动破旧的经幡猎猎作响。
她没开口,赵羡只看到了随她跟来的贺三郎。
他一扬拂尘拦住了他,嫌弃地道:
“怎么又是你。不是教了你烧香的法子了么,我不收徒,你别来了……”
“敬山道人——”一声低语,赵羡脊背发凉,才注意到她鬼魂在旁。
他匆忙忙将供桌上的什么东西用经幡盖住,才袖手前来。
沈今鸾眼尖,看到经幡下起伏的,像是什么人的身体。
赵羡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探看,笑道:
“原来是贵人来了,贵人可是准备好了,小道做法,为你前去往生了?”
沈今鸾看着他,气度凛然,指了指手中的名册,道:
“我要为故人招魂。”
赵羡白眉一竖,上下打量四周,摆手道:
“不行,绝对不行。”
“招魂耗费巨大,凭你这样的一缕孤魂,要招来那么多人的魂魄,怕是要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啊……”
“顾将军给你的阳气,只够你有力气前去鬼门关往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看来,她还是能以魂招魂,只不过无法再无往生而已。
这个敬山道人,一心只想送她去往生,果然和顾昔潮是一条心的。
沈今鸾覆手在背,绕着赵羡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道:
“赵羡,从前我一直不懂,明明是我认识你在先,为何总是只听那位顾将军的。”
赵羡瞪大了眼,又垂下了双眸,没有作声。
“道人能去崂山修行,是靠那位顾将军牵线搭桥。而顾昔潮这个人,我清楚得很,他从来不会白白予你好处,定是与你做了个交易。”
沈今鸾扫他一眼,挑眉道:
“若我猜得不错。你一心只想我往生,他提出的条件,定也是要你送我往生,是不是,敬山道人?”
她虽算计不了顾昔潮的心,算计这敬山道人还是绰绰有余。
见被她识破,赵羡头垂得更低,飘忽的眼神往供桌上那盖着布的东西望去,低声嗫嚅道:
“也不是一开始就要送你往生的……真可惜了我学来的精妙道法,可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心中感慨,却听那鬼魂盛气凌人地道:
“我若不去往生,你也无可奈何。再完不成约定,有负你的顾将军,你的功德又要少一件了。”
赵羡挠了挠腮,愁眉不展,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不如我也与你做个交易,你答应我的条件,待六日之后我阴寿将尽,我必去往生。行是不行?”
赵羡看了一眼长长的名册,面色更加愁苦,道:
“这些人不知死了多年,也不知在人间还是地下,为人的意识还在不在……”
沈今鸾眼眸微微一虚,循循善诱: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亡魂还有亲眷旧友供奉香火。可能办到?”
赵羡“嘶”了一声,白眉紧锁,真心真意地开始思考招魂之法,沉吟道:
“如果亡魂有人供奉,如果供奉年岁日久,倒是可以出现供奉之人面前,为他所见……”
赵羡闭眼掐指一算,一拍大腿道:
“如此。那就好办了。我只要牵一牵线,就能看到这些人的鬼魂就可以出现在供奉之人面前。”
沈今鸾面容平静,像是幽深的潭水暗流地在底下烈动。
她扬起唇角,迟疑却又笃定地发出最后一问:
“那么,敬山道人,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死后正好第十年,为何会回到北疆?”
声东击西,算计中还有算计。
赵羡意识到自己泄了天机,抬手捂了捂嘴,左顾右盼,才支支吾吾地道:
“因为,那个供奉你香火的人,就在北疆啊。”
“小道先去准备招魂,那么多战死的冤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落荒而逃一般地躲去了破庙后头,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道场。
他也什么都不必再说,沈今鸾再迟钝,也已明白过来了。
她知道供奉香火的恩人是谁了。
沈氏十一娘,死后十年,在北疆亲友散尽,再无至亲至爱。
无处可归,无人可见。
唯有那个人,又疯又痴,十年如一日。
在她魂归北疆的那一日,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顾昔潮,她咬牙切齿念着他的名。
心中一下如烈火灼烧,一下子如翻江倒海。
一团乱麻里头,抽丝剥茧,终于露出了一根细细的线头。
她要顺着这根线头,找到他埋藏的所有真相。
第65章 破绽
数百里外的京都。
三更天了, 宫中的更漏一点一点滴下,落尽无眠之人的心头。
刑部值夜的暖阁里,新任员外郎李起渊看遍了律法奏谳, 从陈旧的案卷中,抽出一本有数道折痕的薄本。
灰尘弥漫了昏黄的灯火,陈年的字迹跟着模糊了起来。
他眼望着案卷上看了千百遍的字,叹息一声, 望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执笔的手指封堵了铜漏嘴, 春日的水滴犹带寒凉, 自指缝漏过,如逝水无法追随。
微湿的手指蜷起, 托着沉重的额头,意识渐渐随着更漏声渐渐沉了下去。
灯台光晕里,扬尘散尽, 他一觉惊醒, 恍若梦见故友。
他的故友,昔年北疆军积射营散骑沈成蹊,鬼魂入梦。
夔牛铁甲的少年郎神清骨秀, 眉目如昨, 只甲胄上刻满经年风霜, 千疮百孔, 在火光下望着他。
李起渊望着灯台前游荡的魂魄, 缓缓地道: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成蹊,是你吗?”
鬼魂无言相望, 颔首点头。
李起渊手指颤抖,翻看面前的卷宗, 指着案卷中泛黄的字迹,道:
“罪臣沈楔,带领北疆军,孤军深入,出逃关外……”
“他们都说,你们北疆军叛逃,可我从来不信。成蹊,你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鬼魂立在烛火里,如在熊熊燃烧,一声一声地道:
“羌人背叛……我们走不出那一片山,逃不了,都死了……沈将军,副都尉,都死了……”
“北疆军,从未叛国。”
李起渊霍然从案前立了起来,官服在夜风里浩荡。他疾步走过去,在鬼魂面前停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