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老实说,我实在不放心,桑多才十岁,阿密当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我们将来的王……”
顾昔潮目视前方,平淡地道:
“羌族自归附我大魏,王子入京为质是惯例。否则,如何能保羌族对我大魏忠心不二?”
雪光里,男人的面庞苍白,神情冷峻。邑都看着他,目色一沉,咬了咬牙,道:
“这数月来,我们为大魏在云州的布局可以说是费劲了心力。羌王阿密当死前要我们归附大魏,我都已立了誓会效忠大魏。桑多是我们羌族的王,将来是要统领我们一族的,他应该留在我们身边。”
为了这个誓言,他连为阿密当报仇都放弃了,凡事只为羌族考虑,按照他遗言,依附大魏,辅佐大魏人重夺云州,尽心竭力。
顾昔潮打断了他,道:
“待王子桑多成年,有新的子嗣留在京中,他便能回到羌族统领。”
“为王者,不在血脉,而在民心。若他真有三长两短,你的声望远胜于他,你为羌王,大魏定会全力支持,保证羌族不衰。”
邑都皱了皱眉,重重摇头道:
“顾九,不是这么算的。我与阿密当生死相交,他将唯一的儿子嘱托于我,我死也要护住他。若我邑都,连此事都办不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顾昔潮眼睫微动,毛细的冰霜簌簌落下。他没有望向身旁忧心忡忡的男人,只淡声道:
“你是不放心大魏能护好桑多,还是不放心我?”
邑都抬眸,褐色的瞳仁映着冷冷霜雪:
“桑多在你们皇帝手里,或是在你手里,我都不放心。”
顾昔潮牵动缰绳,马匹往前步入积雪之中,道:
“你不放心也无用。那么多年的规矩不能改。当年照做,今夕亦是。”
邑都浓密的虬髯扯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雪后的山风扑在脸上,只觉得比往年更为寒凉。
远望领兵的男人一蹬马腹往前离去,邑都暗自召来了身后的莽机,吩咐道:
“我不放心桑多。你速回朔州,跟上桑多入京的队伍,保护他,守好他,等我回去。”
莽机面色凝重,点头应是,飞快地脱离了羌人的队伍。
看着他掉头远去,邑都扬鞭跟上前面的队伍。
大军如潜伏在雪夜里的兽,向危机四伏的刺荆岭匍匐前行。
大风大雪掩盖马蹄印,杳无人迹。
……
刺荆岭的寒风自北向南吹入朔州。
朔州城中,一队陇山卫在城楼下巡逻走过,铿锵脚步踩过雨后泥泞的官道。
一道身影从队伍里窜出来,悄声来到僻静处,摘下了蓑衣,举起一把伞。
为了在朔州方便出入,贺毅这几日一直穿着一身陇山卫的轻甲。撑着伞罩住鬼魂,在朔州城各处军所游荡。
瞧他无雨无雪,却撑着伞,几个年轻的军士时不时多看他一眼,只觉他经过的时候,伞下阴风阵阵,人直打哆嗦,片刻人走远了才好。
贺三郎喘一口气,指着军所里的陇山卫军士,道:
“今日看来,陇山卫至少一半还留在朔州,顾家会不会根本不想全力夺取云州?”
“秦二哥带着所有的北疆军跟着他们去了云州,万一……这可怎么是好?”
沈今鸾摇了摇头,道:
“云州,顾昔潮势在必得。”
他十年前就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就算不为北疆军,此次云州唾手可得,此战大胜于陇山卫、于顾家、于他的声望,有百利而无一害。
赢得云州,他的军功,顾家声望,只会更甚从前。
她十分肯定,顾昔潮定会不惜一切夺回云州。
然而,今日她雷厉风行,清点了顾昔潮留在朔州的兵马。才得知,他只带了一半的陇山卫去了云州。
剩下的陇山卫留在朔州是要做什么?
沈今鸾一直没想通。
顾昔潮对云州此战的布局,疑点重重。
她望向城楼后面迷雾弥漫的刺荆岭。
真想去见他。
可又马上否定这个念头。
她时日无多,身上肩负沈氏翻案的重任,京都旧部,三万冤魂,无法背弃。
况且,顾昔潮深入刺荆岭,征战正酣,她一个鬼魂,无法助力战局,就算来到他面前,单凭柜中一枝风化的春山桃,又能说明什么?
他会不会又像十年后重逢再回她一句:
“娘娘记错了,我不曾送过桃花。”
用新的谎言搪塞过去。
关心则乱。精于算计的皇后沈今鸾竟也有技穷至此的时候。
夜风阵阵,沈今鸾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看到疾奔而来的贺三郎。
“十一娘,不好了!你让我盯着朔州城里陇山卫里的动静,他们出动了。”
沈今鸾神色一凛。
这几日她已然发觉,以她跟随父兄多年的军中经验,留在朔州城中的陇山卫,总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人心惶惶,军心不定。
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面对贺毅,拧着眉头,疾声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是刺荆岭战况有变,陇山卫出动去援顾昔潮了?”
贺三郎上气不接下气,道:
“不是。是我看到留在朔州的陇山卫精锐,准备护送几个羌人,这会儿是要出城了,说是要入京。”
又是羌人。沈今鸾蹙起了眉头。
她突然想起,顾昔潮出征之前,曾摊开刺荆岭的布防图,与她一道推演此次云州的战局。
当时,她和他唯独针对羌人在此战的布局,有过争论。
当年她的父兄,今朝的顾昔潮,都倚赖羌人。
顾昔潮似乎对邑都等羌人很信任,这是她最不放心的一点。
沈今鸾心乱如麻,当机立断,对他道:
“正好,我们也要入京。也暂时用不了你贺家姑母的人,那就经由羌人队伍入京。”
四更天,夜幕擦黑,朔门城楼上反射着守城将士甲胄的银光。
城门口尘土飞扬,似有几匹快马刚疾驰来过。
沈今鸾赶过去的时候遥遥看见,一大队陇山卫护军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幼童上了一辆马车。他们的身后,几名羌人被拦下,不停地叫嚷着,面上愤愤不平。
贺三郎和这些羌人在云州牙帐有过几日交情,此前也同住在朔州城外的羌人部落里,算是点头之交。
他趁护卫不注意,上前靠近羌人,指着出城马队,悄声问道:
“几位弟兄,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羌人横眉冷视,啐了一口,道:
“你们趁邑都大哥和莽机兄弟不在,趁机要把我们的小羌王带去京都,当你们皇帝的人质。你们大魏人,就从未信过我们。”
“简直是欺人太甚!”
“若是我们桑多有个三长两短,邑都非要砍下你们将军的头颅不可!”
沈今鸾穿过马车的帘幕进去一看,里面坐着一个头戴羌族傩神面具的孩童。应该就是阿密当唯一的儿子桑多了。
按照本朝惯例,归顺的部落将王子送去京都为质子。
即便是惯例,她心中仍是不定,对贺三郎点头示意。
贺三郎心领神会,凭着一身陇山卫的甲胄,混入了这一队出城的军士之中。
护卫羌人的陇山卫并没有认出他面生,只是连夜疾行赶路。
出了朔州城,队伍一路疾驰,行色匆匆,一刻不停,从黎明行至入暮,来到城外一处歇脚的驿站。
沈今鸾让贺三郎混入陇山卫之中,打探消息。
她飘至马车侧边,看到桑多下了车,被一名矮小的军士护送着,进入其中一间客房里休息。
那孩童的脸一闪而过。
沈今鸾看到了他的侧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她飘过去,跟着二人进了房内。
房内只有桑多和那一名陇山卫派来守护他的军士。
两人差不多高矮胖瘦,一同坐在炕上,要不是服饰不同,很容易认错。
春日里已有几分炎热,桑多摘下了傩神面具,自顾自倚靠在炕上,暗影笼下,显得有几分阴沉。
房内漆黑,那名陇山卫护军开始忙前忙后整理了行装,天色暗就点燃了灯台。
摇曳的火光打在孩童的脸上。沈今鸾看到了他的面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周贵?”
她唤道。
周贵抬起头,听到了鬼魂唤他的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