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周家幼子周贵,痛失慈母之后,由顾昔潮相救,养在他的陇山卫中。
由于年纪尚幼,筋骨还未长开,周贵只操练,还不能上战场。自从羌人归附之后,他受顾昔潮指示,负责照料年纪相仿的小羌王桑多。
驿站里,火把一丛丛点起,这一队陇山卫神色各异,气氛诡谲。
房门外,一人一鬼在屋檐下相对而立。
周贵已比数月前身量高了不少,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迎风而立的鬼魂,面上不见一丝惧怕:
“小娘子,我记得你,你当时是和顾将军一起,救我阿娘的那个鬼魂。”
“你能看到我?”沈今鸾犹疑地道。
周贵点了点头:
“我能看到我阿娘,也能看到其他鬼魂。”
沈今鸾问道:
“你为何会在此处?是顾昔潮让你来的?”
他还小,既不能上战场,理应留在朔州才对。
周贵挺起小小的胸膛,无不骄傲地说道:
“顾将军要我守护桑多,寸步不离。如有必要,不惜一切。”
如有必要,不惜一切。沈今鸾咀嚼着这一句话,顾昔潮难道觉得桑多会有危险?
她望向驿站里这一队行事古怪的陇山卫,心下一沉。
羌人也是两次云州之战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沈今鸾望着窗纸上的烛火,里头奔波的桑多已睡下,传来轻声的鼾鸣。
出于一刹那的直觉,她忽然扶住周贵的肩头,问道:
“你与小羌王关系如何?”
周贵想了想,回道:
“我和他年纪相仿,相处这一月来,他很信任我。这几日他一个人入京,一直有些害怕……”
沈今鸾沉吟片刻,计上心来,对周贵道:
“顾将军救了你,你愿不愿意以性命报答他?”
周贵不解,略有犹疑,似懂非懂地道:
“可是顾将军只是要我活着,守好桑多……”
“倒也不会真让你死了。”沈今鸾打断了他。
她想起能让秦昭还魂的那位敬山道人。以他与地府的关系,勾来一个普通的魂魄,应该并非难事。
于是,她敛了敛袖口,朝着面前的小少年微微一笑道:
“但死这一回,或许可以让你见一面你那死去阿娘。”
除了唯独看不透的顾昔潮,沈家十一娘这一生拿捏人心,历来从无失手,当下便一语中的。
果如她所料,一听到能见阿娘,周贵的眸光霎时亮了起来,猛烈地点头道:
“我想再见一面阿娘。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你先别急着答应。”沈今鸾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道,“你这么就把性命交给我,不怕我是鬼,会害你吗?”
“阿娘说过,鬼有时候比人善良。况且……”
周贵抬起眼,望着她的双眸熠熠生光,咧嘴笑道:
“你是顾将军的人,我信你。”
顾将军的人。沈今鸾微微一怔,素来冷若冰霜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烛火照下,宛若云霞薄红。
她不动声色,指了指炕上的桑多,还有案上他那一副傩神面具,对着周贵耳语一番。
周贵听着先是瞪大了眼,后来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朝她重重点了点头。
……
这一处驿站破旧,火杖有些年头了,烧出来的光黯淡昏黄,四处阴影伏动。
安顿好羌人之后,沈今鸾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些许,却也没完全落地。
她召来一直混迹在陇山卫中的贺毅,打听情况。听他述道:
“这群陇山卫是有些古怪。有几人对那位顾昔潮颇为不敬,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奇怪,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顾昔潮的什么秘密?”
沈今鸾面色平静,心底沸腾般煎熬,沉下声,问道:
“他们在说他什么?”
贺三郎挠挠头道:
“具体的我没听清,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语罢,他又望了一眼身旁明暗不定的魂魄,问道:
“十一娘,你这么关心顾家的陇山卫和羌人做什么?”
“我其实一直担心,我们此次虽入京,有大臣声援,可召来的鬼魂真的可以作为人证吗?我这心里,总有些虚……”
“除了当年鬼魂,还有一个证据已在路上了。”沈今鸾遥望远山,淡淡地道。
听到她如此出人意料的回答,贺三郎疑惑地回过头去。
晦暗的夜色下,魂魄身姿挺立,轻柔的衣袖在风里涌动不息。目光映着连天的月色火光,如在静夜里暗燃。
她声色平淡,咬字如有万钧之重:
“我怀疑,顾昔潮是在重演当年云州战败的惨案。”
耳边如有惊雷轰鸣,贺三郎抬起眼,瞳孔一点一点睁大,心头似有烈火烧了起来。
沈今鸾面上不见一丝犹疑,神色极为平静,一字一字说道:
“留在驻地的陇山卫,入京为质的羌人,孤军深入的将军……三郎,你不觉得很像么?”
贺三郎登时心头一震,张了张口,还反应过来,只见她已开了口:
“诸多细节,环环相扣,与当年的局面分毫不差。”
支离破碎的线索正在拼凑起来,沈今鸾已隐隐感觉到,顾昔潮此去云州的谋划,和她翻案之局,明暗交错,密切相关。
或者说,本是一体。
一生仇敌,或许从来都是一条心;一世所谋,或许从来都是一件事。
在贺三郎惊愕的目光里,她始终平静从容,道:
“当年真相,已在眼前。若不继续一探,结果如何,谁都不知道。”
贺三郎点头应是。
他有几分懊恼。虽然他是个久经沙场的男人,铁躯热血,可是在很多事上,都不如十一娘有远见,有魄力和毅力。
哪怕只是一缕破碎的魂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她只要一开口,总有一股让人沉心定气的力量。
谈笑间,坚定不移地将所有事安排妥当,指挥若定。
这样柔弱不屈的灵魂,一直带领着他们,救他们出牙帐,重整分崩离析的旧部,如今还要翻案,还他们清白。
一念一念想起,他的心中除了最初的怜惜,还生了一股汹涌的不甘。
沈家十一娘原本在北疆,是多么逍遥快乐的一个小娘子。
可这一世,她生前死后都过得太辛苦了。她理应放下,前去轮回,重来一世。
不惜一切,陪在她身边,送她去往生,做一个全新的人。
贺三郎垂在箭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暗暗下定了决心。
“三郎,有一件事至关重要。”
贺毅回神,看到她缓缓望向自己,极为郑重地道:
“请你务必护好这间屋子里的羌人。我把他们交给你了,你能做到的吧?”
夜色将尽,贺毅听她指示,正要去到小羌王桑多的屋外守着。
他忽然回头,望着风中烈烈而动的魂魄,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十一娘,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沈今鸾目视远方,静静地笑着,黯淡的魂魄,目中坚定的美丽足以攫取人的呼吸。
“我去刺荆岭。”她朗声道。
既然云州之战与沈氏平反本是同一件事。既然他和她是同路人。
那么,她不算背弃对沈氏的责任。
她可以去见他,奔向他。
……
万籁阒静,偶有骏马的嘶声和乌鸦的孤鸣。
沈今鸾走出驿站外,出发前往刺荆岭。
她其实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下这个决定。
一直以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一刻不许自己停下,周密计划,交代一切。
只有不断地布局,算计,做事,她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背叛沈氏。
她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
比如那一枝春山桃,比如始终找不到的香火,比如,顾昔潮这个人。
此刻终于停下来,心却一直难以静下来。
风沙扬落,她的心境一道起起伏伏。生前死后许多事,回想起来,像是涨起的潮水终于退去,被她一点一滴拾起来。
洛水池畔,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烙铁一般的手腕,炙热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