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丛中,袍袖下掩藏的花枝。
以他的心机,不会真以为她想要折花而误入荆棘,却还是为她折下了那枝花。
明知金刀是计,还是义无反顾远赴北疆,找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整整十年,苦心孤诣寻求当年的真相。
面对她的质疑,他只坦然道一句,落子无悔。
歧山部,他负伤渡河,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存有她魂魄的破烂纸人。
牙帐前,漫天亡魂下,所有人惊惧退却之时,毫不犹豫地抱住虚弱的她。
刺荆岭,她决意入京之时,他像是破釜沉舟,唤她妻子,许诺为她讨回公道。
哪怕在重伤昏迷之时,她问他心上人是谁,他都只是语焉不详地带过。
甚至,连床榻动情之时,都是如此克制。
沈今鸾生前为后时练就了一副铁腕,死后作为魂魄十年,早就没了女儿家的寸心柔肠。可此时,她却感觉心口如被钝刀在一寸一寸地在割裂开去。
她遥望远处破晓下的朔州城,孤独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
风沙越来越大,拍打红柳枝头,婆娑影动,也渐渐迷了她的眼。
她最后想起的,使得她终于做下决定的,是在刺荆岭,顾昔潮第一次紧紧抱住她。
彼时,他曾对她许下一句诺言。
她一直忽略,从未相信的那一句许诺,今日像是水落石出,渐渐地清晰起来。
“沈十一,我答应过你,沈氏冤案,我会给你,给北疆军,给天下一人一个交代。”
只有顾九会叫她“沈十一”。顾昔潮只会唤“皇后娘娘”。
而顾九,从未对沈十一食言。
那么,这一切就全对上了。
可他为她翻案昭雪,为何要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哪怕,宁肯她恨毒了他。
完全说不通。
她翻来覆去,没想明白。
唯有去见他,当面问他。
她可以去见顾昔潮,这一个念头点燃了她。
因为这个不违背责任和己心的决定,她沉重许久的魂魄心生一丝久违的欢喜。
从前,对顾家和顾昔潮的恨意已经深刻在了骨子里。她一旦松懈,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背叛了沈氏。
好像恨着他,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是融入骨髓的习惯。
而今日,天光破晓,她终于能对沈氏毫无亏欠地做下这个决定。
沈家十一娘这一生,头一回依照自己心意做下这个决定。
克制却放纵,苦涩又畅快。
……
一夜休整过去,陇山卫继续上路,离开驿站,护送羌人入京。
沈今鸾与他们背向而走,独身往北面的刺荆岭去。
晨曦的光被远山撕裂,挥洒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
漫天的扬尘忽然纷乱起来。
蒙蒙尘土起落之间,有一队人马从撕开的晨光里朝着他们驶来。
人马轰然,由远及近,不断逼近之时,马匹油光的鬃毛在光照中亮得刺目。马上之人一道道扬起的马鞭落在健壮的马背上,驾喝声凶悍,一股生人勿进的强势之气。
这些人身上宽大结实的斗篷之下掩着几缕翩飞的锦袍,一个个头戴黑色面罩,看不清容貌。看起来像是办事的官差。
错身之际,有一人别过头望向她。沈今鸾看到那人面罩下露出的双眼,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宫里见过。
这群人运去数丈之后,他们身后的陇山卫忽然喝令整支队伍停下。
沈今鸾起初以为是要避退这群官差。
岂料她探头一看,那队官差的人马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似是在静静等待着他们。
沈今鸾心头一跳,魂魄径直飘在久久不散的尘埃之中,眺望那队人马,面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身后陇山卫的马匹嘶鸣一声,又疾奔起来,掠过了飘在官道中央虚空的魂魄,正是朝着那队官差驶去。
贺三郎呆立着,渐渐认出了对面队伍当中一道稍显娇小的身影。他面露喜色,喃喃道:
“姑母?”
这一声叫唤极轻。
马上的贺慧月却听到了,她下意识地回眸,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着相同铠甲的陇山卫。
她身旁的马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勒马在前,看到贺慧月倏然回头,也忽一扬手,毫无一丝杂色的雪氅微微掀起,露出内里游龙金纹的袖口。
他旁边的官差得了令,全部勒马停在原地,无不恭敬地等他示下。
那个男人顺着贺慧月的目光回眸望向这一队陇山卫。
他面罩黢黑,只露出了一道英俊的眉眼,居高临下,神色漫不经心,眼底罅隙里的眸光如锋刃一般地剜过来,气势凌人。
是个极为陌生的男人。贺三郎面露困惑,更多的是惊恐,在风沙里不由后退了一步。
席卷而来的沙尘穿过魂体,沈今鸾良久一动不动,像是风沙中凝固的石雕。
尘土浩荡,飘散开去,最后沉沉落地。
她终于想起来,刚才交错之时,她在马车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是当年在禁中护驾的天子亲卫。
天子亲卫护驾天子,绝无可能来到北疆,除非……
恍惚中,沈今鸾闭了闭眼。
他们不必入京了。
因为,元泓已亲至北疆。
第67章 狭路
黄沙滚滚。青史成灰。
明明相隔生死, 沈今鸾仿佛感到元泓刺骨的目光,能直直望见她的魂魄。
她无处遁形,呆立在原地, 彻骨的寒意将她淹没。
天子亲卫锦袍铁甲,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沙尘,朝渺小的马车聚拢过来,马蹄声沉重, 每一步都像狠狠踩踏在她心头。
风沙弥漫, 沈今鸾的意识恍惚了一下,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座富丽堂皇的永乐宫里。
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元泓,也是潮水一般的禁军从外头奔入永乐宫。
层层甲胄, 寒光凛凛。
天子近卫密密匝匝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外内侍高亢的通传:
“陛下驾到。”
病恹恹的沈今鸾惊起,连外衣都来不及披, 趔趄着朝床榻奔去。
入帐后一瞧, 她的面色就全然变了。
侍女琴思也已奔来,手忙脚乱将内殿一层层帘幔垂下,掩住帐中的皇后。
帐中的沈今鸾红着眼, 盯着帐外一重又一重的人影, 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手中之物。
元泓的轮廓已自远处投向帐上, 巍如高山, 透过帘幔一寸一寸压在她身上。
沈今鸾抑着声线里的颤意, 冷声道:
“臣妾久病,未曾梳妆,不便面见天颜。”
皇帝的脚步却并未停下。
帐幔被“哗”一声猛地挥开。她紧闭双眼, 仍能感到外头刺目的日头,和皇帝冰冷的目光, 一道落在她惨白的面上。
沈今鸾颓然松了手,没有挣扎,任由皇帝一只一只掰开她的手指,拎起那个被她藏于袖中的人偶。
殿内所有人,一见到皇帝握在手中的人偶,一个个跪倒以额叩地,吓得魂飞魄散。
死寂中,皇帝缓缓道:
“皇后,是在咒朕?”
底下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榻上的沈今鸾漠然地抬起双眼,始终不发一言。
“圣上,娘娘是冤枉的!”
侍女琴思是皇后的陪嫁,宫里有头有脸的女官。此时,她匍匐在地,双膝跪爬,扯着皇帝的龙袍哀求道:
“娘娘只是想要问一问巫女,父兄的尸骨究竟在何处……”
“住口。”皇帝勃然变色,厉眸扫向四侧。
侍卫蜂拥而上,捂住琴思的嘴,将人强行拖出殿外。
沈今鸾救不得琴思,攥在袖中的手掐得衾被揉皱。
真傻。这摆明了是有人要陷害她,就算说了实话,又有什么用呢?
方才她一翻出这只人偶,就知道完了。这不是她原来求祷父兄托梦的那个人偶,这是诅咒用的人偶,上面更是刻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她和元泓,虽已成怨侣,但她不至于蠢到要魇咒他死的地步。
是有人得知帝后失和,趁她卧病,等不及要来取她的性命来了。
可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了。
内殿门窗紧闭,幽暗昏沉。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和皇帝二人。
沈今鸾一撩帐帘,敛衣起身,恢复了一国之后的端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