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一生暗无天日的回忆里,恍若看到飘零的桃花瓣,浮现出一道素白的影子。
生死当前,只有这一道影子,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没有告别,就不算死别。
对她的心意,此生无法宣之于口。
所以,他没有遗言。
黑暗的密林像是没有尽头,顾昔潮咧开暗红的唇角,却是笑了一笑。
他声音嘶哑,回应追随他的部下,一字一字道: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另一个山头已隐隐浮现出一支北狄人的大军,乌泱泱的兵马,轰隆的马蹄声起,杀机四伏。
又一波潮水般的敌人又至谷底。尖锐的箭鸣倏忽飞过,刺破血肉,铮铮而鸣。
“走!这是军令。”
顾昔潮挥袖猛然一拭血流凝结的长刀,神色威严从容,不容拒绝。
这是将军下的最后一道军令。
骆雄潸然泪下,慢慢跪倒在满地的尸首之间。
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他们只能朝着顾昔潮,齐齐伏地,朝着用命为他们挣得生机的将军,最后猛叩一个响头。
众人起身之时,转眼之间,只见夜幕沉下,顾昔潮已回头飞身,冲下暗无天日的谷底。
一路踏过的细碎山石滑落,扬起的烟尘犹如一阵势不可挡的杀气。
如雷的马蹄声中,男人一人一刀,横挡在谷底狭窄的关口。
一身凛然英姿,凝在浓稠夜色里,衣袍在风中翻涌不息。
北狄军看到他的人影,见识到他杀了多少自家军士,磨牙吮血,如同嗅到鲜血的野兽,纷纷朝他飞扑过来。
顾昔潮臂舞长刀不绝,砍倒不断逼近的北狄兵。他一步不曾后撤,踏过荆棘里的无数尸骸,一条血路蜿蜒在荆棘丛。
接连不断的箭矢,伴随着天穹的雷声,如暴风雨铺天盖地。
箭雨之中,顾昔潮渐渐被逼入谷底的荆棘丛林之中。
衣袍被丛生的荆棘刺破,胳膊上的伤口彻底崩裂开来,胸前甲胄没入的箭矢犹在嗡鸣。
直到,又一支流矢飞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
高大的男人如山峦一般晃动一下,被迫半跪在地,以刀拄地。
历经数轮血战,顾昔潮已是力竭,面对奔袭而来的敌人,无力举起手里的长刀。
可下一瞬,那柄长刀忽然不受控地扬起,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虚空中替他举刀对敌。
一阵阴风拂过他斑白的鬓发,在风中飘动。
顾昔潮微微一怔。
在他还未反应之时,手中刀尖一扬,面前敌人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可眼前,只是雾霭沉沉,一片虚空。
不知何处起了大雾,漫天阴风悄然席卷,笼盖穹宇天地。
北狄人的千军万马在朝他一人袭来,却又好像同时凝滞在了不远处,不敢接近,发出求饶的呜咽之声。
突然之间,四野万籁无声。
只能听见衣袍拂过荆棘倒刺的猎猎之声。
气氛变得阴森诡异,又有一丝莫名的熟悉之感。
顾昔潮抬起眼。
那是人世间无法描摹的画面。
天际暗沉如泼墨,层云舒卷,犹如一大片滔天的涨潮在半空中汹涌而来,气势磅礴,吞山并海。
大地也在震动,有如千军万马,踏破山岭,气势汹汹,无数人声在震吼,皲裂天地。
一连厮杀数个时辰,顾昔潮甲裳尽赤,浓稠的鲜血浸透,像是沉进了血海里。
可是,他恍若在这无边浓烈的腥血之中,嗅到一丝兰麝的香息。
那么淡,却那么刻骨。
眼帘尽是血色,视线一直模糊不清,天地万物褪去了所有光泽,只有一片沉沉的暗红。
然而,他眼底的罅隙里,却好像看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寡白罗裙,穿过漫天浓雾,飘飘荡荡。
顾昔潮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她已去往生了吧。他心想。
他闭阖了双眸,陷入黑暗,试图抹去这场如梦的幻觉。
待他再睁眼时,一片猩红里,那一身他朝思暮念的素衣还在。
正踏过尸山血海,不止不息地朝他飞奔而来。
仍是重逢时那一身寡白里衣。
袍袖依然带血,裙裾旧得发皱,在风中微微颤动。
大敌当前,万人围困。征伐一生的顾将军濒死之际,蓦地冒出一念:
他走前,忘记给她烧一件新衣了。
第71章 执念
天穹晦暗如夜, 雷声震耳欲聋。犹如鸿蒙初开,混沌不辨颜色,天地间百鬼夜哭。
山坡上进攻的北狄大军被无边大雾所笼罩, 心惊胆寒。
阴风如潮,大雾越来越浓,铺天盖地。
重重雾霭中仿佛有一团一团的黑影,像是骏马嘶鸣, 又似人声咆哮, 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射出的箭矢会掉头回来, 密密麻麻刺中射箭之人的胸膛。
掉落在地的刀刃凭空扬起,抹过他们的脖颈, 炸开的血花滴落成河,漫过浮出地面的无名枯骨。
雷鸣声,马蹄声, 兵戈声, 声声凄厉,紧随而至。
大片进攻的北狄军被迫放下武器,捂住了双耳, 滚落山坡, 葬身谷底的荆棘丛中。
带兵的北狄大将吓得屁滚尿流, 手脚发麻, 跪倒在地。
谁能想到, 这一支看不清兵阵的大魏军竟能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不到一刻,竟然将埋伏在刺荆岭的北狄军尽数击溃。
任是北狄军大将身经百战, 也怕得脊背发凉,不住地咒骂, 跌进了泥地里挣扎。
一双同样发颤的手将他从泥地捞起来。他一看到那人抖动的虬髯,推了他一把,怒声质问道:
“你不是说,大魏军几乎都去了云州,他只有一支小队吗?”
“怎么忽然来了那么多人?至少有一万大军啊,你们羌人竟敢欺骗我们可汗!”
“铁勒鸢一死,没想到你们剩下的人胆小怕事,都是一群废物。”那个人高马大的虬髯大汉声音低哑。
在北狄大将惊恐的目光下,那大汉站着不动,死死盯着谷底荆棘丛中那一道不屈的身影。
他黑暗里浅褐色的眸子闪动着怨毒的火:
“大魏军的主将背信弃义,他的头颅,我非要不可。”
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北狄军大将看着他沉黑的影子,倒吸一口凉气,跺脚道:
“你真是疯了。攻下云州的大魏主力军已经进入刺荆岭,朝这里来了,我们腹背受敌,根本打不过大魏人。再不走,我们、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撤退!全部撤退!”他当机立断,命令剩下的残兵断后,自己上马和一众骑兵飞快地往北逃离。
埋伏在刺荆岭深处的北狄最后一队人马在漆黑的密林里逃命飞驰。
还未跑出几里,只见正前面似有一道银光闪过。
正在夺命疾驰的马匹根本无法立刻停下。
最逼近那一道银光的时候,只见是一道纤细坚韧的银丝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一触便化作最为尖锐的锋刃,横切过他们的脖颈。
未来及闷哼一声,马上的数十头颅,应声滚落在地。
同一片黑暗无边的密林里,骆雄带着三州兵马踏过血迹斑斑的泥地,没有发现地上敌军鲜血犹温的头颅。
他们死里逃生,在密林里只奔出了三四里后,才脱离了北狄军的埋伏,与之前的军队汇合。
骆雄将残军安顿好,再度拔刀往回走,道:
“你们走,我要回去救将军。”
“将军早就知道刺荆岭里羌人会叛变,北狄军会有埋伏。”
“他不想消耗更多的兵力在这一场必死的阴谋里,才会独自一人去拖住北狄人,为我们杀出一条生路。”
骆雄一拍胸膛,口中淬出一口血,咬牙道:
“将军为我们苦心筹谋,我们怎么能贪生怕死,抛下将军不顾?”
“可是……”众人面有疑色。
将士自然都看出来将军牺牲为了大家活命,可是一个孤儿二十年来冒名顶替顾家子,统领他们世家子弟,他们一时无法接受。
“就因为他不是顾家人,你们就忘了将军如何舍生救你们性命了吗?”
骆雄冷笑一声,红着眼,目露凶光。
“当年在南燕都城,将军单刀匹马奔袭十余里,将你从敌阵里提出来,回来的时候,甲胄上的箭孔比蜂巢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