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抬起眼,泪中带笑,最终违心点了点头,泪水一同落下去:
“嗯,来世,沈十一和顾九,一起看钱塘江潮。”
骗了他那么多回,再多骗一回,他也不会怪她的罢。
“那我,一定,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顾昔潮眼睑沉重,睁不开眼,扬唇微微一笑。
他从未对她食言,最后只这一次食言,她不会怪他的罢。
“我为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他低语喃喃,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气息消散如烟。
沈今鸾抱着他,一丝不松手,感到环着她的那一双劲臂松开来,无力地倒下去。
明明一刻前还是温热的身体,现在逐渐变得僵硬,冰冷。
方才隆重的拜天地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她和他的一生一世,也太过短暂。
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丝气息。
唯有落花雨丝,连绵不绝。
细雨渐渐停了,连天战火也已退去,刺荆岭一片寂静。远处黑黢黢的山坡里隐有火光亮起。
“将军!……”
远处的坡顶上,骆雄带着一队人马俯冲下来,奔至谷底,跪倒在荆棘丛中,泣不成声。
“将军,北狄军死伤无数,已全退去极北之地。刺荆岭和云州都是我们的了。”
“将军啊……”
顾昔潮麾下的亲兵,还有代寰两州的精锐,一队队人马纷涌而至,朝着荆棘中孤孑的人影叩首,如山峦绵延起伏。
刺荆岭之间,万人齐声跪下,浩浩荡荡,震彻天地。
一片哀嚎声里,沈今鸾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眼尾滚落泪珠,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残破的甲胄上,泅湿了他的血迹。
她自顾自地道:
“顾郎,你知道吗?其实,你有部下,也有战友和朋友。你一直在保护他们,他们也都想拼了命地来救你。”
“从此,你其实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如今,云州已定,沈氏平反,你我心愿已了,不如同去江南,再听一回潮声?”
“我想知道,钱塘潮水是不是真的和你当年说的那样,声动天地,如同千军万马……”
“八月十五听潮声,等到冬天下雪了,在湖边围炉煮茶,红泥醅新酒……我爱喝,你可不许拦我……”
她为他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轻笑道:
“无论顾九去哪里,沈十一就去哪里。我还想为夫君香熏衣裳,束发戴冠……”
她柔声细语,耳鬓厮磨。
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赵羡的道袍在眼前飞扬,也同其他人一道倒伏下去,跪拜顾昔潮的遗体前。
他的声音蕴含无限的悲哀,轻轻地对她道:
“贵人,将军已经走了……”
他跟着她在刺荆岭召来数万冤魂,目睹一切,一直没忍心说出口。
她赶到之时,顾将军其实已然战死。
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以惊世骇俗的意志力强撑着,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可他怎么忍心告诉她。
这一缕孤魂柔弱如雾,却有一身强悍的决然。
和煦的春风里,满山的春山桃已然落尽。
沈今鸾怔了一怔,神思恍惚,抱着怀中的男人还是没有放下。
她昼夜疾奔,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满身箭矢,血肉模糊。
她怎会没想到他已在弥留之际。
一向清醒理智的沈家十一娘,自欺欺人,只是想要留住一个人。
这一生,如长夜踽踽独行,她从此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一个人。
却又转瞬失去。
春雨如丝如缕,淅淅沥沥,又浩浩荡荡,声响如悲鸣轮转。
“你可别忘了,我和你有红线相牵,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像是耀武扬威一般地,她扬了扬手腕,那一缕明媚的红线在她的泪眼间闪动。
下一瞬,缠绕在男人手腕的红线缓缓脱落,断裂开去。
沈今鸾攥紧了红线,闭了闭眼,喃喃: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在忘川边一直等你,一百年,一万年。你不来,我不走……”
“顾九不能食言,不能对沈十一说话不算数……”
难道她召来万千魂魄,最终不过是亲见他的死亡吗?
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让他走的。
只要她的魂魄还没灰飞烟灭,就还没有结束。
他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拂过她的眼睫,临终殷切的祈盼好像还在耳边萦绕。
沈今鸾回眸,望向身旁安详苍白的男人,身影在明媚的光下朦胧如梦。
近在眼前,可望,却难以触及。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仰望雨霁后的晨曦,唇角带着羞怯又大胆的虚幻笑意。
像是十岁时少女初见少年的欢喜。
沈今鸾拥抱着顾昔潮,魂魄也在将灭的犀角烛火里渐渐淡去,消散。
刺荆岭四野,寂静如死,荒凉如死。
……
大雨后的刺荆岭,阴云久久未散。
另一支陇山卫歼灭残余的北狄军,赶至荆棘丛林之时,天已大亮了。
队伍里一直被人押着的贺毅悄悄敛起衣袍,遮住地上一双燃尽的残烛。
他认出来,那是犀角蜡烛。
“找到了,这一副麒麟甲是……”
一阵急促的兵甲声传来,荆棘丛中泥水飞溅。
一名陇山卫的士兵将拾起的半片麒麟纹的铠甲递上去。
“陛下,顾将军怕是已经……”
高头大马之上,一只镶绣山河蟠龙的袖口接过铁甲:
“诡计多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子亲卫知帝王疑心深重,随之转向底下的贺三郎:
“你带着我们在此地团团转,你说的贺三郎,究竟在何处?”
贺毅面不改色,嗤笑一声,凛然道:
“顾将军既已战死,贺三郎追随他,怎么独活?”
一声沉沉的低笑传来,漫不经心地道:
“贺三郎,你以为朕蠢到看不出你和你姑母合谋,在蒙骗朕?”
见早已被天子识破,贺毅瞳孔猛缩,咬紧牙关道:
“我就是贺三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陛下别忘了,我是北疆军中校尉,北疆军真相大白天下,我已非叛军!”
贺三郎不屈地抬首,目光一一搜啊过身旁围着的陇山卫将士,道:
“那么多将士们看着呢,陛下难道要杀害忠军之后,让将士们寒心吗?!”
十一娘临去前,没有忘记交给他这一道保命符。
她对帝王心术了然指掌,料定元泓不会对他动手,将话术一字一句地教给过他。
贺毅此言一出,陇山卫将士心思各异,目光复杂,窃窃私语。
事出无名,光凭这一条欲加之罪要取一个刚平反的少年军士性命,确实有失偏颇。
马上那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定在贺毅身上,几分阴恻恻,几分举重若轻。
“贺三郎,你比朕想的要聪明。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一直弄错了。”
男人纵身下马,名贵的雪貂大氅淌过泥泞的荆棘丛,一步一步行至贺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过少年的手腕。
剧痛之下,贺毅想要起身,却已被天子亲卫牢牢押住,摁进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临下,掸去袖口溅了泥的金线,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从来不是贺三郎。”
“朕不过是要通过他,找回朕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