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轿帘掀开,一道熟悉的矮小身影从中蹦跳而出。
一见到羌人,那幼童奔过去,大声唤道:
“邑都哥!莽机哥!”
这一声唤,邑都天灵盖冒汗,后退一步,不敢置信。
“桑多,”莽机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哀声道,“你莫不是死了,做了鬼?”
邑都咬了咬,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上前握住了桑多的手腕。
他张大了嘴,将桑多抱起,翻来覆去地看,面上的喜色一点一点露出来,回头对众人道:
“不是鬼。这一身肉实实在在的。”
烛火惶惶,面前的白衣女子随之游离不定,像是迎风而动:
“这一回,你们的羌王桑多是我救下的。你们却错怪顾郎,将他逼入绝境,想要置他于死地……”
“顾郎仁厚,不与你们计较,可我这个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邑都不寒而栗,抱紧了桑多,将他护在身后。
一双沙白的素手,豆蔻红的指甲如血浸染,已在他们不知不觉地缓缓爬上了幼童的脖颈。
邑都想要拽开她掐着桑多的手,却发现烛火明灭,她的手空若无物,无法触及。
他猛然抬首,满目骇然,望着面前的白衣女子:
“这次,是我误会了顾九。我现在就以死谢罪,你放过桑多。”
他拔刀,正欲刎颈自尽。
“咣当”一声,一阵阴风挥落了他手中的利刃。
“你的命,于我毫无用处。”
沈今鸾笑得嘲讽,举止投足,威仪万千。
“你是要向北狄人报仇?”邑都想了一会,咬牙道,“好,我即刻带兵前去极北之地,就算豁出这一条命,也要把北狄可汗铁勒固杀了,给你们泄愤。”
“铁勒固的命得好好留着,直到北狄有了继任的可汗。”沈今鸾淡淡地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终。
此番顾昔潮死里逃生,元泓心机深重,不会对他善罢甘休。
铁勒固软弱无用,正是一颗绝佳的棋子。只要有他在,北狄不灭,大魏仍需大将驻守边疆。
除顾昔潮之外,朝中再无人能震住北疆诸州边将。
她魂飞魄散之前,要为他最后一谋,在北疆安身立命。
沈今鸾在羌人面前踱着步子,道:
“羌人一诺千金,我要你们一诺,自此效忠我大魏。若再有背叛……”
她故意时而走入烛火照不见的阴影处,惨白的衣裙若隐若现,鬼魅一般游动。
在羌人来不及眨眼之时,已在懵懂的桑多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你们的小羌王桑多,我今日救得,来日亦能杀得。”
惊骇之下,邑都率领众人朝她叩首,宣誓效忠:
“你不叛我,我也必不叛你!”
眼见陇山卫蠢蠢欲动,誓不罢休,沈今鸾当机立断,道:
“如今真相大白,不如让羌人戴罪立功。从今往后,羌人收入我北疆军麾下,谁对他们动手,便是对北疆军宣战。”
陇山卫将士心中有疑,见她又收服羌人,越发觉得古怪。军士们手按刀身,咄咄逼人:
“羌人于我们有叛军之仇,生杀合该全在我们将军手中,凭何要拱手让给北疆军?”
“就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我们放过羌人?休想。”
“你,究竟是何人?”
刀光剑影之中,北疆军也霍然拔刀对抗。
被簇拥在中间的沈今鸾,眼见数倍于北疆军的陇山卫,犹豫不决,示意按兵不动。
僵持之际,忽有一道含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是我夫人。”
清晰沉定,不怒自威。
在场所有人见到来人大惊失色,腿脚一软,不由自主跪倒,手中兵器掉落在地。
沈今鸾回眸,撞进了一道熟悉的视线里。
来人在烛火里深深凝望着她,眉眼沉黑,目光专注,溢满无限柔情与倾许。
她碧落黄泉所寻之人,终于回来了。
第74章 复生
世传, 大魏战神将军乃是恶鬼脱生。只身入千军万马,携敌首而归,片血不沾衣。
百死犹生, 万鬼皆斩,从不知生死为何物。
阴影里走出来的男人,目若点墨,眼底血丝如缕, 笑里带着三分杀气。
果真是像是地狱里复苏的恶鬼。
将军都盖了棺了, 竟然没死!所有人心惊肉跳, 不寒而栗,拔出的刀慌乱地放回去, “扑通”一声,整齐地朝他跪下。
顾昔潮信步走入一片坠落的刀光之中,袍角还带着一枚半焦的纸钱。
一双寒眸从那几个挑衅的将士面上一个一个掠过, 淡淡地道:
“此战, 沈氏的北疆军与顾家的陇山卫共夺云州,合力奋战,同生共死, 居功至伟。尔等, 有何异议?”
他一开口, 方才叫嚣的众将陷入一片沉默, 没有人敢作声。
“既无异议, 何故要对同袍兵刃相向?”他微微侧身,语气冷冽,“按军规, 该处以何种刑罚?”
身影巍峨,气势浑然, 将军威压更甚从前,阴沉的气氛压抑到极致。
唯有骆雄上前,大声回道:
“将军定下军规,军中将士,无论品级,皆互为左膀右臂。若戕害同袍者,需自断一臂。”
“顾昔潮,你敢!……”
“你大哥若在,怎会如此对待我们?”
那几人开始慌了,怒骂道。
“那你们,不如找我大哥说理。”他神色不变,令道,“按军法处置。”
一片哀嚎中,亲兵出手快狠,血溅三尺泥地,顾昔潮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转身朝呆立在旁的北疆军走来。
沈今鸾心口砰砰直跳,纵然被军士威逼都没有这样剧烈的心跳。
她看出来,一直在挑拨北疆军和陇山卫的这些将士,是顾昔潮留在朔州,她算计元泓借来救援他的那一支陇山卫。
顾昔潮一出现,就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几个出头的将士,想必也是看出了他们的不臣之心。
可是接下来的危机并未解除。这些将士所为,或许就是元泓的授意。
沈今鸾眼睫微颤,余光里尽是立在在她身前的俊挺男人。
她稳下心神,沉吟道:
“此战北狄败退,铁勒固北逃,一年内应不会重整旗鼓。云州各处还有一些依附北狄的零散部落,需要早做打算。羌人再度归附,可将他们派去刺荆岭驻守,加以利用,必要之时能够牵制其他部落……”
因为心中紧张,她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再一抬眼,看到男人双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冷冽的眸光里含着说不明的笑意。
她垂下眼,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道:
“云州初定,陇山卫中军心不稳,顾将军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
“顾将军?”顾昔潮重复了一遍,浓眉微蹙,似是不满。
他泰然自若地伸臂揽过她的腰,俯首在她耳侧,声音也低下去:
“夫人刚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她方才与羌人周旋之时,明明唤他“顾郎”作为称呼。
沈今鸾微微一怔,耳后晕开一抹薄红。
生死之间,为了留住他,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诉尽了一切衷肠。
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他,她却生了几分近君情怯。
当下众目睽睽,局面错综复杂,有北疆军也有陇山卫,她身份尴尬,想要稍稍退避。
男人立在她身侧,挺拔结实,散发着强劲的力量,温暖的大掌牢牢抵在她后腰,不让她走。
沈今鸾稳住发颤的声音,神容镇静,低声道:
“元泓是来北疆收兵权的。你还活着,他手握你的身世把柄,或许还会对你不利……”
四野一片寂静,阴风拂动树梢簌簌作响。
“你要对我说的,就这些?”他浓眉皱得更紧,眸色加深,神情多了一分复杂。
沈今鸾唇口翕张,没有作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从前,我会甘愿赴死……但今时今日,无人再能杀我。”
顾昔潮顿了顿,一声低沉的浅笑过后,望向她道:
“因为,我的命,是夫人的。”
沈今鸾心头一颤,微微抬眸,他垂落的一绺白发撞入眼帘。
他低语时气息拂过耳垂,一字一字泛起入骨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