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闭眼问道:
“外头如何了?”
骆雄想到那些叫嚣的陇山卫,神色一变,道:
“瞎说的那些人我们都拦住了。他们没有证据,不敢造次。”
“胡言乱语者,拔舌。”
“挑拨离间者,杀。”
顾昔潮淡淡地道,即便身处佛光之下,一身杀气势不可挡。
骆雄望着顾昔潮青黑的面庞,重重点头,提声道:
“我们都知道,将军是娶了少时心爱的女人,何错之有,谁敢阻拦?”
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家人都不能保护,他们舍身为国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管如何,他们都会将这些故意针对将军的人镇压下去。
从前将军守护他们,如今,换他们守护将军。
满殿明亮的灯火照耀,如暗流无声涌动。骆雄凝望着火光里的将军。
他感到,自从这个女人出现,杀伐半生的将军像是渐渐有了人的活气,不再是一副空洞的躯壳。
当下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此刻的将军又恢复了冰冷麻木,像是不断徘徊在人间和地狱。
男人有着人间最是端正英俊的样貌,可只要稍稍一偏,一步之差,他便又要堕入地狱,化为永不超生的恶鬼。
一念佛国,一念地狱。
一面死亡,一面复生。
全由那个女子而定。
顾昔潮胡茬青灰,眼圈发黑,目光苍茫,满目神佛像是过眼云烟,不入他眼底。
她可以不惜魂飞魄散,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回他的魂魄。他为她再死一次又有何不可?
既然求神拜佛无用,他便下到九幽地狱,斩尽鬼神,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既然做回恶鬼才能救回她,他便做回恶鬼。
如此作想,顾昔潮袖手一扬,满地苦心所抄的佛经一扬。
火焰升腾,那些向神佛虔诚的祈愿付之一炬,化作一缕缕灰烬。
他开始一一交待骆雄后事。
一如此前他打的每一场战役前,也如当时在刺荆岭护送他们先行离开前的遗言。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骆雄听得双膝跪下,心头酸涩难忍,
长明灯忽然灭了一盏。地上数千盏犀角烛火晃动一下,明明灭灭。
骆雄听到将军话说了一半,陡然收了声。
一刹那,四野寂静,他朝门外望去,只见落花疏影里,立着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
眉目如画,杏眸含笑,柔光潋滟,淡粉色的衣袂随风飞扬,如云卷云舒,美不胜收。
骆雄自觉不像将军,没读过几本诗书。可一见到她,就想起将军成亲时含香望着她,念过的那一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再看将军,迟滞地缓缓站起,因久跪趔趄一下才站稳,漆黑如深渊的双眸一点点亮起了光。
骆雄呆立,面露喜色,抹一把眼泪,身旁的男人已狂奔而去。
顾昔潮奔至她面前,忽然停步,凝视着她足有一刻,才缓缓举步靠近,伸出的手触及她柔软的面靥,又猛地收回,像是不敢置信。
而后,他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发狠一般地,力道巨大,青筋盘踞的双臂还在收紧,感受她真实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融进自己怀中,再也不分离。
可是她的身体何其冰凉,火热如焚的他也捂不热。明明是柔软的肉身,却如同魂魄一般寒凉入骨。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发颤。
她望着他消瘦的面容,指腹抚过他下颔丛生泛青的胡茬,撒娇一笑道:
“顾郎,我想回家。”
“再不回去,我怕家里的春山桃都要谢了。”
眼角的余光里,顾昔潮看到后面的赵羡。
仙风道骨的道人本来斑白的头发这一回全白了,面如死灰,正望着他们摇头叹息。
顾昔潮收回目光,径自忽略了,也对她报之一笑,声音嘶哑:
“好,我们回家。”
他们携手走出了荒凉的韬广寺。
微弱的长明灯火从破碎的窗纸里透出来,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云州的长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路过的人一看到他们,便惊骇无比,如撞见了鬼,慌不择路地逃窜离去。
空旷的云州本是大捷欢庆,此时却像是一座死城,杳无人迹。
他和她如若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开得好,拿来酿的桃山酿一定香甜。”她伸手接来空中飞落的花瓣,满目温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离她,轻哼一声道:
“哪年的春山桃开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她不服地道。
“好。你说好便好。我们回去便酿酒。”他便依她,如少年时纵容她。
只谈花好,只谈酒香,其余的,他没有问,她也不说。
两人回到飞花尽头处,春山桃开得最是浓烈的顾宅里。
沈今鸾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脚步跨入门槛,身体便如一阵风似的垮了下去。
顾昔潮已一把将跌落的她送入怀中。
他眼眸猩红,望着身后跟来的赵羡,道:
“到底怎么回事?”
赵羡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应该用莲花身来克制鬼魂的戾气,但是北疆没有莲花也不生莲花,就算有,也来不及种下等开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离人间的鬼魂或许是因得知真相戾气太重,一时之间,无法与这一具肉身彻底相融。
长此以往,她的魂魄还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绝色,却如花期一般短暂,留不住她永远。
“真是古怪极了。”赵羡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与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历经极大的痛苦,戾气反倒越来越重,根本无法复元……”
顾昔潮语气很冷静,像是结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赵羡,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赵羡看着他,道:
“万家万户的香火,人气充盈,或许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气。”
“七七四十九天内,若是能为她求得万家香火,有一线机会,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气……”
“我有办法。”顾昔潮揽着怀中昏迷的妻子,紧紧箍住,像是紧紧抓住了这唯一一丝的生机。
纵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从容,不动如山。
赵羡不知如何宽慰这个破碎的丈夫,轻声叹道:
“我算出,贵人必有一大劫,应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虽有作恶,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翕张的眼帘里,星子般的光亮弥漫开去。
浑身没有力气,很累很累,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
她竭力睁开了眼,看到了满堂的香烛。
一抬眸,对上了男人血红的双眸。
像是灰烬里燃着的火。
“顾郎瘦了。”她苏醒过来,也不惧怕这样的他,巧笑倩兮。
顾昔潮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轻柔无比,问她道:
“还认得此处吗?”
沈今鸾举目四望。他与她静静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缭绕,红布掩着崇山峻岭一般的牌位山。
是顾家的祠堂。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逼他确认当年陇山卫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这里,她时隔十五年第一次为他治伤。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动。
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他会深爱她至此,她也会嫁给他做妻子。
此时此刻,顾昔潮就在连绵的香火里抱着她。沈今鸾被满堂香火环绕,觉得温暖而满足。
她抬手,指着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