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唯有李贵妃和陈妃打探过,也皆是一无所获。”
“李贵妃,陈妃……”顾昔潮指腹抵着掌心,摩挲一下,黯淡的双眸腾起厉色,道,“她走前,还有谁接近过她?”
“小的实在不知。永乐宫所有宫人在皇后娘娘薨逝后,全部下落不明,连琴音姑姑也不见了……”
琴音是皇后的陪嫁女官,寸步不离照看她。连她都不见了,她一个宫女还能探出些什么来。
月色与夜幕交织,院中陷入深深的阒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良久,顾昔潮终于开口。
“她的……”“尸身”二字已至舌尖,他始终说不出口,只道,“她在何处?”
宫女垂头,道:
“小的曾听其他宫人说起过,皇后娘娘似乎还在永乐宫里……”
宫女忐忑地说完,许久未闻一声,她缓缓抬首,看到大将军墨黑的眸光暗沉如夜,高大身子僵直,箭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鼓。
大将军以悍戾闻名朝野,杀人太多,一身戾气,震慑四海。
皇后娘娘之死,是宫里的禁忌。她说了被人发觉就会死,不说此刻也会死。横竖都是死。
命悬一线,宫女跪伏叩首,不敢再抬头。
良久,顾昔潮挥了挥手。宫女被他的心腹带出了院子,并低声嘱咐了几句。正好赶上了宫门下钥之前,顺利回了宫。
更深露重,顾昔潮缓缓地坐在院中一株枯树底下,紧绷多日的甲胄卸落在地。
他望着枯树折断垂落的树干,树皮溃痈一般褪落。这是当年他为她从北疆带回来的春山桃树,她入宫那年就枯死了。
枯树下,其余心腹大将对视一眼,全部朝他屈膝半跪。
“将军可还记得,陈州之战,死了我们多少人?”
那一年,渡江征伐南燕,何其惨烈,陇山卫精兵十不存一,大将军九死一生,身边最忠心的部下都死在了到达陈州前,马革裹尸还。
“顾家世代簪缨,却沦落至此。即便远至北疆,还有皇帝监看我们的走狗,遍地都是……此番我们无诏入京,他们定是有所察觉,我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天下,未必是他元氏的天下。”
“今日入京乃清君之侧,陛下发兵征渤海国,京中兵力空虚,大好机会,万望将军不要错过。”
顾昔潮沉默不语,在枯树下枯坐一夜。
天明之时,他召来众将,道:
“若是你们随我入宫,顾家沦为谋逆之徒。我大哥若在,不会答应。”
若是入宫强夺回她的尸身,他罪同谋逆。
他一个无名之人,谋逆之名无所谓,但不能牵连顾家,连累教养他长大的大哥。
得知她死讯后一腔悲愤的热血冷却下来。
众将不走,盘桓在顾宅之中深居简出。
岂料隔日,皇帝忽然下诏,定论沈氏即北疆军有叛国之罪,革职削爵,褫夺封号谥号。
“我只得回到北疆,继续寻找线索和尸骨,希望能找到当年的真相,为我大哥,也为北疆军。”
祠堂里,顾昔潮回忆完十年的过往,声音艰涩:
“到底,是我害了你们。”
无数微小的因果交织,构成了今日之局。
沈今鸾倚在他胸前,静静听完这一切,苦笑一声,摇头道:
“元泓深谙制衡之道,他看透了你,知道这真相能困住你,所以,你生生在北疆困了十年。”
边将无诏入京,死罪一条。元泓定是发现了悄然入京的顾昔潮,深知杀不了威望甚高的顾大将军,出此阴招,如千丝巨网,要将他一世困在北疆。
顾昔潮淡淡地道:
“他能困我一时,不能困我一世。因为真相会被掩埋,却总有出土之日。”
满堂香火烧尽又重燃,不绝的烟气氤氲了两人相依偎的身影。
恢复肉身之后,沈今鸾本该有了人的知觉,可只会觉得冷。
她便时不时在他怀里蜷缩起来,男人用氅衣盖住她柔若无骨的身躯。
“太.祖一战定中原,高.祖开疆至邙山以北,南望江南……”
沈今鸾沉吟道:
“元泓在位时数度御驾亲征,南下南燕,东收渤海,西征大凉,如今只差云州,便全了四方武功,彪炳千秋。”
“他这次会来北疆,是想亲自夺下云州。可他既没想到你兵贵神速,那么快多下云州,更没想到拿捏你的身世把柄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没能治住你,也没彻底收回北疆兵权。”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是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顾昔潮拧紧了眉头,劲臂铁钳一般箍住她,眉目浓黑,威严森冷。
沈今鸾抬手,流连在他颈后,下颔,想要收手却又被他握住,贴在心口。
她对上他的目光,明眸掩着深深的悲切,轻声道:
“天下人,不会容忍大将军是个与当今皇后苟合的人。”
“哪怕,我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门第森严,君臣父子,天地人伦,每一道都是沟壑。元泓一向善于利用人性,操控人心。那她会成为他唯一的污点。
“若我猜得不多,我们成亲宴那一日过后,军心定然有了异心。我来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顾昔潮不语,她便自顾自地答道:
“他们说我是恶鬼,说大将军你被鬼迷了心窍?”
“还是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她秀眉一蹙,否定道,“哦,他们没见过皇后真容,不能确认。可我已有了肉身……”
终会被人发觉的啊。
“皇帝尚不能奈我何,他们又能如何。”顾昔潮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气熏得。
“你只管做我的妻子。”
他望了望满目香火的光点,眼中朦胧,再低头,怀里的小娘子已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顾昔潮将她打横抱起,往厢房走去。
她瘦弱不堪,可怀里的血肉之躯到底有了重量,再不是之前犀角蜡烛照下缥缈的形态。
就这一点重量,足以令坚韧不拔的他热泪盈眶。
顾昔潮将昏睡的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回身点燃胡案上的灯烛。
再回首时,他立在榻前,良久一动不动。
明亮的烛光晕开旖旎的光,她身上的薄衫随着焰光拂动,底下玲珑起伏,肤光胜雪。
满头青丝披散,细细密密,蜿蜒至榻前,微微拂动,引着他俯身往前,朝榻上的她压了下去。
长指勾起她蔓延的青丝,缠绕起来。薄韧的唇沿着这一缕青丝流连而去,自鬓边,面颊,到颈后,耳垂,一路向下,既克制又贪婪。
只轻轻嗅着她身上沁出的兰麝香和桃花香混杂的奇妙气息,心头就有火在烧。
薄衫滑落,露出初雪般的削肩,锁骨如雕似刻。一片雪白之中,又透着桃花瓣的樱粉柔嫩。
粉面桃花,人间姝色。
经年梦里的一切好似在此刻成了真。
他不由自主地游走过去,剥开最后的心衣,发现那桃花色的心衣在掌中不住地发颤,满面绸缎如微澜。
顾昔潮动作一滞,抬眸,看到她已睁开了眼,身子在瑟瑟发抖。
看他的目光,极为陌生,且戒备万分。
“是我,你别怕。”顾昔潮有几分懊恼,她的肉身才好,他一下子没克制住。
“你别过来。”
一声低颤响起。
她像是强忍着什么,眼帘空洞,样子却端严肃穆,又像是做回了皇后娘娘。
“臣妾癸水至,不便侍奉。”
她一面说,往帐后挪动着退去,求救似地轻声唤她的侍女:
“琴音,琴音……”
顾昔潮僵立了一刻,英挺的眉宇一点一点拧紧了。
女子瑟缩颤抖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连带着他也在颤抖,因为无尽的愤意在上涌。
她肉身方成,魂魄尚不能完全相融,何来的癸水。他再迟钝,已全然明白过来。
她到底在那深宫里经历过什么。
巨大的怒意像是狂浪卷啸,男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粗重,最后只是抬臂将锦衾盖在她发抖的身上,再退去房门外。
直到房内传来匀细的呼吸声,她又睡了过去,顾昔潮才回到房中。
熄灭烛火,一夜枯坐在榻沿,犹如当年一夜枯坐在侯府的枯树下。
黑暗里,他凝望着沉睡的她,半生坚硬如铁的心肠,似火烧,如刀绞。
……
她这一昏睡,便是七日。
醒过来后,时好时坏。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如同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不认得人。
她从来身体婀娜纤细,这一具再塑的肉身亦然。可是魂魄有损,身子竟然慢慢地消瘦下去。
在她睡后,顾昔潮会躺在她身旁,用温热的身体捂着冰冷的她。
有一夜她翻了身,他忙追去,又怕惊醒了她,动作轻缓之至。岂料她竟慢慢靠了过来,缩进了他怀中。
他不敢动,臂弯展开,让她躺得更舒适些。她却慢慢地抓着他的肩头,泪水浸透了他的心口。
“阿爹,二哥……羌人会叛变,你们千万别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