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一亮,赐鸩酒。”
给大将军一天一夜停在她的永乐宫中,重温旧梦,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荡。
算便宜他了。
陈笃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从案前起身,在殿门前负手而立,远望宫墙之外的天际。
父皇,云州已复,沈家和顾氏的兵权,我们历经两代,也终于收回来了。
自此,江山稳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可远望这独属他一人的万里河山,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良久,元泓转身,来到背后连墙的博物架前,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本夹藏在五经中的《诗》。
漫天细小的尘埃,犹如心潮滔天,他缓缓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张夹在其中的泛黄纸张,缓缓掉落。
皇帝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这一页纸张,历久弥新,字迹依旧,往事的洪水朝他袭来。
没有缘由地,他将这一页纸,与皇子方才所写,平放在一处。
与君绝。与君绝。
每一笔横竖,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犹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滴绛红落下,泅染了多年干涩的纸张,晕开如血中红花。
元泓缓缓地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比对两张字迹足有一刻,忽然咧开唇,笑了笑。
当年,她或许没有走。
不曾与君绝。
……
顾昔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一下子在纸人里挣扎,一下子又随着燃烧的纸人灰飞烟灭。
再出现的时候,魂魄飘荡,素衣带血,死状凄惨,不得往生。
他追去时,她又幻化为桃花身,上一瞬嫣然带笑,下一瞬却四分五裂,他奋力去抱住她,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夜色沉沉,偌大的永乐宫破败不堪,空寂如死,方圆宫墙内外都不见人影。他只能听到自己不断喘息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这永乐宫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痕迹。
日光鼎盛之时,这里也晦暗如夜。
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宫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几案却整齐摆放,几无灰尘。
像是有人时时拂尘,在静候这宫殿的主人归来。
针锋相对的那些年,他在广阔天地间征战四方,她却在这一处狭小的宫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囿于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这一日来,他看到她的翟衣和凤冠,端正地悬于衣杆,纤尘不染,一挂就是十年。
顾昔潮伸出手去,轻抚翟衣上一道撕裂后修补的痕迹。
就是这一身翟衣凤冠,困住了她。
他也尝试卧于寝殿那一方榻上,双臂抵在脑后,盯着帐顶的彩绘龙凤藻井。
闭眼,想象着无数个日夜,她也曾躺在同一张榻上,盯着同一面藻井。
那时的她,是喜是悲,死的时候,可有痛楚,是何等感受。
最后那一日,若是她记得春山桃之约,可曾动过一念,跟他走?
后来,皇帝派人送来新茶,顾昔潮如同一宫之主,静坐在正殿之中,一口接着一口饮茶。
暮色将近,一阵压低的脚步声从空寂的殿内传来,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一声:
“将军。”
男子朝他跪地行礼,声色难掩激动。
“当年永乐宫中之事,你还记得多少?”顾昔潮开口问她死前的情境。
“当时,皇后娘娘的寝殿被翻出一只写着陛下寿辰的巫蛊,陛下大怒,勒令娘娘闭门思过。自此,只有琴音姑姑和娘娘二人在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我们也都见不到娘娘。”
她不会蠢到去诅咒君王。顾昔潮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紧。
唯一的线索只剩她的贴身女官琴音。可他十年前就查过,琴音早就不知所踪。
“继续去找。”顾昔潮令道。
他有预感,这一回他亲至,这宫里很多事会出现变数。
如同一颗顽石搅动沉寂十年的浑水,将最深处的淤泥挖出来。
他闭了闭眼,又问道:
“如今宫中禁军,分布如何,在几家手中掌握?”
那禁军打扮的军士略一思忖,回道:
“因陈家女诞下皇子,陛下对她颇有荣宠。如今禁军之中,除了陛下从东宫带来的亲卫,另一半是那荆川陈氏所领,我们顾家人所剩不多。”
“陈家带头之人名曰陈戍,今年升任中郎将,从前名不见经传,若非那陈妃的关系,怎能执掌一半精兵?”
“况且,那陈戍,有一疑点。”
顾昔潮静静听他说完,浓眉微微蹙起。
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丝线,越扯越长,可以将整个皇宫掀翻。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光泽玉润的茶盏,淡淡地道:
“陈家当年不过是顾氏家臣中最够不上牌面的世家,毫无根基,陛下启用他们,不过是顺手好用。”
扶植弱小的陈家,拔除顾家的余孽,又对抗李家的势力。他们这一位陛下,制衡手段炉火纯青,已入化境。
爱则加诸膝,恨则欲之死。帝王之心,从来无情。
顾昔潮凝视着手中温润的茶盏,扯动一下嘴角。
那禁军将士躬身朝他拜道:
“我等在宫中十余载,虽人数不胜,但根基不浅,为将军驱使,已是足够。”
昔年世家势大,足以撼动皇权。当时,顾家往宫中送去的暗哨和禁卫数不胜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年,为了那一枝春山桃的承诺,养在宫中等了十年的这一批禁卫,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顾昔潮捏着御赐的名茶细品,道:
“敌人自会露出破绽。按兵不动,依计划行事。”
大将军举止从容,气魄逼人,风华更甚往昔,已令这名景仰他已久的禁军将士深深折服,五体投地。
正值壮年的将领心情激动,几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素有战神之名,用兵如神,等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同作战。
“将军,万事小心。这永乐宫……不安生啊。”那禁军将领退下前,欲言又止。
顾昔潮一路来,已听说了永乐宫闹鬼的传闻。
他听后,不过扬了扬唇。
旁人避之不及的鬼皇后,却是他求之不得的妻子。
除却来看一看她曾经的住所,他留在此地,是一计引蛇出洞。
顾大将军放逐北疆,十年未归,一归来便宿在皇后废弃多年的永乐宫里。
当年之事的知情之人,无论是否是真凶,定然会坐不住了。
今夜的永乐宫,必是十分热闹。
顾昔潮静坐殿中,金刀大马地饮茶,月华笼在衣袍之上,说不出的清冷,威严凛然。
月影在宫砖上如水波游动,一道黑影闪过,宫中那悬挂翟衣的衣杆忽然晃动一下。
“嘎吱”一声,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下一瞬,翟衣凤冠轰然倒下去,裙裾飘散,明珠堕地。
顾昔潮握着茶盏的手一滞,蓦地转身望去。
而后,他霍然起身,疾步朝那那一道影子追去。
那人看背影是个女人,身材瘦小,衣袖飘飘荡荡,行动极为迟缓。一头乌发如鸟巢般凌乱不堪,月色下一看,一半都是花白了。
顾昔潮追上去,将她的肩头掰过来,看到一张沾满污泥的脸,空洞的眼眸无法聚焦。
顾昔潮看到他的脸,黑眸睁大,亮光,沉声唤道:
“琴音!”
听到自己暌违多年的名字,琴音先是一愣,身体哆嗦了一下。但眼里依旧一丝光也没有,摇了摇头,无意识一般地,不断地重复道:
“娘娘……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顾昔潮拽住她的手臂,发觉她两只手臂十余处骨裂,所以袖口无力空荡,整个人像个鬼魂一般飘来飘去。
她被用过极刑,为人胁迫。
而目光空洞,是因为被长久幽禁,不见天日,双眸才如此迟钝无光。
巨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神志。从此,她口中便只剩这一句话,一句虚假的供词——令那一时智昏的皇帝相信了的证词。
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年华的女子,头发已是大片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