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缓缓地道:
“淳平十九年,羌人质子一行人在京遇刺,无人生还。但有一羌人命大,侥幸不死,出逃途中被陈家女收留。自陈家女入东宫为侧妃,此人入宫为禁卫,陛下御极,陈妃有宠,陈家势大,族中子弟无不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陈家本没落士族,十年前在朝中人微言轻,是皇帝一力扶持,用来制衡其他世家的棋子。
却没想到,棋子也有反噬的一天。
陈戍狂笑一声,挣脱束缚,猛拍胸膛,大吼道:
“是我一力主张,挟持陈妃和二皇子谋逆,与他二人无关!”
“庶人陈戍谋害皇后,逼宫谋逆,罪不容诛!”
“斩首示众!”“合该五马分尸!”
朝臣群情激愤,纷纷上前暴喝。
简直是大魏宫廷的奇耻大辱,一个羌人搅乱了前朝后宫,今日竟差点挟皇子逼宫夺位。
满殿呼和声中,陈妃珠钗堕地,仪容全无,凝望着被军士摁在地上陈戍,忽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个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将她摘除么。
他的陈姓,是她给他的,还怎么摘除?
只有她知道,他今日承认羌人身份,当场认罪谋逆,分明是为了她和辙儿。
昨夜她看见皇后鬼魂,神志不清之下在顾昔潮面前承认了投毒。清醒过来后,她漏夜去找陈戍求救。
他安慰她道,自从大将军放弃兵权只身入宫之时,他就已经没命了。皇帝忌恨大将军已久,定会在天明之时赐死他,永绝后患。
而皇帝近日连夜咳血,已是重病缠身,不如不做二不休,直接宫变扶持二皇子上位,她为太后,他做大将军,如此百岁无忧。
若是逼宫失败,他便以羌人身世作为借口。北疆军旧案本是一场阴谋,皇帝肯定不敢彻查,因此祸水东引,就不会牵连到她和辙儿。
岂料,大将军没有被赐死,反而以雷霆之势,带兵屠尽了他围宫的禁军。
顾昔潮既没死,又怎会放过要毒杀他心爱之人的她呢?
陈妃抬手抹去眼泪,华丽的指甲划破了鬓角,面上浮出一丝认命般的笑。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负手而立,道:
“皇后当日幽禁永乐宫,陈戍根本无法直接入内。真凶,另有其人。”
百官窃窃私语,莫衷一是。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眼眸促狭了一瞬。
一道惊天的哭声,伴随着慌张的脚步从殿外传来:
“你们放开我阿娘,谁敢伤我阿娘,我就杀了谁!”
众臣看到殿外奔来的小小身影,面色越发惊恐。同是陈家的陈妃娘娘可是大魏朝仅有的皇子的生母啊。
犹疑之间,只见金銮殿上一直岿然不动的皇帝缓步走下玉阶。
大魏朝岂能无后。几名御史老臣见状,纷纷膝行过去,朝着皇帝磕头泣诉道:
“幼子无辜啊陛下……”“二皇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众臣垂首而立,望着龙袍拂过眼帘,在那道小小的身影跟前立定。
“皇后薨逝前,幽禁永乐宫,无人能入内,但是对于二皇子,朕网开一面,允你入内探母。”
皇帝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幽声道:
“你做了什么?”
二皇子元辙抿唇不语,浑身颤抖,陈妃抱紧了他,娇小的身躯想要护住唯一的儿子,连连摇头。
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已明了。本对着龙袍拜倒求情的老臣们跌坐原地,彻骨的凉意自宫砖传遍周身。
元泓面上无悲亦无喜,道:
“巫蛊,是你让他放入她宫中,陷害皇后。”
“药,也是你让他下在皇后药中,二皇子毒杀嫡母,是为弑母。”
陈妃神情一震,偏又笑了一笑,颊边的胭脂哭花了晕开,显得面容凄艳又狠绝:
“疑心皇后的人是陛下你,害死她的,也是陛下你啊哈哈……这难道,不是报应一场?”
她有恃无恐地拢了拢垂落的发髻,将散发拂去一边,轻声道:
“陛下自北疆归来,日夜呕血,我们的辙儿,可是你唯一的骨血,可不要冤杀独子,来日又追悔莫及……”
“她都死了十年了,死无对证,陛下这才想起来要为皇后查一查这桩冤案?呵,早就来不及了……”
痛哭流涕的老臣们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稻草,又纷纷爬过去,磕得头破血流,哀求道:
“二皇子年幼,陛下并无证据,如何定罪?”
“陛下,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啊!已过去十年了啊陛下……”
元泓俯视着底下苦苦哀求的臣子。
昨日才知,当年皇后留下的“与君绝”乃是二皇子伪造,并非她本意,她从未离开背叛他,而是冤死宫中。
他悲愤难耐又欣喜若狂,为陈家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查清她的死因,而后昭告天下,那么,她仍是他唯一的皇后。
此时真相揭开,直指他唯一的子嗣。
这就是她给他的报应吗。
凉风自殿外吹来,元泓面无波澜,容色幽冷,袖中的手却抓紧了御案四角的龙头,像是要将这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捏碎。
“陛下,先皇后沈氏,死因尚有疑。”
沉寂之中,女子高扬的声线响起。
众人回首,只见之前称病不出的李贵妃步入殿中,身姿高洁清英,玉颜苍白如雪,眸瞳深黑,如同久不见天日。
“尔等先出去等候。”
李贵妃位同副后,虽蛰伏多年,在朝中依旧拥趸者众多。
在她一声令下,众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了太极殿,如同将无间地狱留在身后。
殿中空寂,宫灯明明灭灭,划破一殿黑暗。
李栖竹昂首而立,声色凛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与众妃在水榭看戏,曾将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长相行止,皆不类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妾时时留心,隔日便看见陈妃将一包药交予二皇子殿下。”
“陈妃戕害先皇后之动机,请陛下彻查。”
“二皇子身世,也请陛下,彻查。”
她李栖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彻底搭进去。
李栖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间佛珠堕地,琅琅作响。
“啪——”
皇帝挥袖,一巴掌打在李贵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边脸红肿,发髻偏作一边。
“你既知他怀□□药,却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服毒?”
李栖竹受了一巴掌,神态自若,面上毫无一丝怨怼。
她拭去唇角血滴,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当时臣妾派人将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机将那包毒药掉包为迷药……”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局势千变万化,真相扑朔迷离。所有人一时怔在原地,忽闻一声冷笑。
茫然之间,匍匐在地的陈戍已骤然站了起来,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从喉底发出,喑哑无比,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说,我亲手将她埋在永乐宫的箱笼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经……”
陈戍陡然收了声,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手心的冷汗……还有皇后侍女不绝于耳的呜咽。
当时,那个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说:“她还活着啊……”
回忆至此,陈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声巨响,众人惊觉抬首,只见呆立良久的大将军忽然拔刀,一刀横劈,直将太极殿前的巨大香炉劈个粉碎。
烟尘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闪动,映出大将军无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烧着森然的阴火,一步一步朝陈戍走去。
宫灯惶惶,陈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双膝一软,跪在冰凉的宫砖上。
当年,她下毒后惊慌失措,找来了陈戍。陈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废弃幽禁,便带兵潜入永乐宫,埋尸灭迹。
再将皇后身边的女官屈打成招,伪造出皇后出宫与大将军私奔的证据,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为了颜面,生生将皇后失踪一事压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为,妖后无德,失却帝心,无坟无葬,万人唾骂。
谁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贵妃换下的迷药,并未死透。
陈妃猛然抬眸,睁大了眼,已被喷涌而来的血溅了满身。
多年深宫相伴的情郎已变成了一颗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划开一路的血迹,鼻孔甚至还在呼出热气。
陈妃呆滞地看着满身的血,还来不及尖叫,却见大将军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儿子元辙。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想要搂住,却被顾昔潮的亲兵扣下,侧脸被押至冰凉的宫砖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顾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
顾昔潮如若未闻,单手掰着二皇子的下颔,将人提了起来。
他望着二皇子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眼睛,又缓缓望向御座上作壁上观的皇帝,目有怜悯。皇帝始终冷眼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这皇宫恶臭淤泥太深,皇室肮脏秘辛太多,一人一步,坑害了他的小娘子。
而这些恶臭和秘辛,注定不会公之于众的。
皇帝不会弑杀“亲子”,杀人的罪名只能由他来背。
血迹未干的刀尖缓缓地逼近皇子细嫩的颈侧,耳边传来陈妃声嘶力竭的叫唤:
“顾昔潮,你敢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