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泓这就懂了。他只能和她隔着珠帘说话。
原本殷切的手缓缓放下,攥入袖中。
一别音容两渺茫。
他犹然记得,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座永乐宫,同样隔着一道纱帘。
彼时他出征渤海国在即,听到有人密报,皇后在宫中魇咒君王。
他勃然大怒,兴师问罪,二人又因北疆军旧案争吵不休,她气得发抖,扯下了那一身最是尊贵的翟衣,他也对她说了一番狠话。
离去前,他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
昏黄的斜光照下,她半卧在榻上,青丝迤逦,面色惨白,目光麻木,仿佛一具枯竭的躯壳。
彼时,他被她戳破旧时溃痈,愤意难消,拂袖离去。
却不想,这一眼是今生最后一面。
那些言不由衷的气话,是今生最后一番话。
之后,无数个深夜,他望着皇后的翟衣,悔愧无极。
他无视所有的疑点,只知自欺欺人,认定她是和少时的恋人回了北疆,不再想与他长伴,背弃夫妻诺言的是她。
“陛下……”珠帘后的她先开口,还未说下去,元泓却忽然说道:
“阿鸾,朕当年,已经为沈氏报了仇了。朕没有背弃与你的誓言。”
他心潮汹涌,等不及一般地告诉她这一句。
为太子八年,继承大统十四载有余,一辈子沉稳处事,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的他却像个少年一样踯躅紧张。
“阿鸾。十五年前,那一道暗杀羌人的令,出自先帝。”
“自淳平十年起,先帝就想外收兵权,内压世家。沈氏,是他谋划里必要拔出的一颗险棋。”
“却不料,失了沈氏,云州陷落。因此,先帝才会郁郁而终,一年后便龙御殡天。”
沈今鸾没有料到,元泓会忽然言及此。
即便在北疆之时,她和顾昔潮对此事已有隐隐的预料,谁都没有说出口,都打算就此放下。
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多少有过善终,多少死于阴谋,亡于宵小。沈氏,顾家,都不过是青史里的一抔黄土。
沈今鸾闭了闭眼,心头漫过铺天盖地的恸意。她望着珠帘外那一道身影,哑声道:
“敢问陛下,是如何为我报的仇……”
元泓没有说话,眸光从一片黯淡里透出,像是灰烬里的火光,灼灼发亮。
他不说话,沈今鸾就全懂了。
先帝崩逝前,曾“病”了大半年,蛰伏多年的太子开始监国,以雷霆之势谋夺了朝堂权力。
而后,就是先帝猝然而逝,死得十分迅速,且蹊跷。
子弑父,臣弑君。忤逆人伦。
原来十多年前就有一遭了。果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难怪,他如今连顾昔潮手里那一道先帝的赐婚诏书也不放在眼里。
元泓覆手在背,声色端肃:
“阿鸾,成婚时朕答应过你,定会为你父兄讨回公道。朕,言出必践。”
只此事关乎正统,关于国本,无极重大,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能对她说。如今他继位十余载,已大权在握,没什么好怕的。
再不对她说,就晚了。再错过一回,就真的来不及了。
“阿鸾,”他轻声唤她,心头如有巨石落下,温声道,“今后,朕曾许诺的,也会一一为你兑现。”
“陛下不是为了践行昔日诺言。”沈今鸾却摇了摇头,轻声道,“那是夺位的最好时机。一旦误了那个时机,陛下未必能有今日。”
时不我与。元泓从将废的太子到一国之君,所有的转变,只在那一个瞬间。任何人是他,都不会放过。
“阿鸾,朕为你做到如此份上,万劫不复。难道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心意?”元泓逼近一步,珠帘因带起的风而摇晃不止。
沈今鸾看着他,淡淡地道:
“可陛下与先帝又有何区别?”
“当年先帝如何害我父兄,今朝陛下也是如何杀顾昔潮。”
在刺荆岭,她亲眼看到顾昔潮如何战死,就如同亲眼看到当年父兄如何战死。
历史重演,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皇权的无间地狱,没有人能逃脱。
沈今鸾道:
“我的父兄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也不曾做错过什么。驻守北疆,收复云州,直到今日为陛下平叛宫变……”
“就当是臣妾请求陛下,放他回北疆罢。”
元泓拧紧了眉,覆在身后的手松开又握紧。神情恢复了冷漠。
他面朝着窗外的万里宫墙,仰天闭眼,摇头道:
“再放他回北疆,好让他养精蓄锐,继续拥兵自重,与朕抗衡?朕当年就是太信他,放过他一次,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无论是昔日的沈家和顾家,还是今日的陈家李家,都是皇帝卧榻之侧酣睡的伏虎。
先帝不会放过,今帝亦不会。
“可是,陛下不得不放他回北疆。”沈今鸾长长叹息一声。
元泓的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侧身回望珠帘后的她。
沈今鸾淡声道:
“五日后,北狄可汗铁勒固发兵云州。”
“朝野上下,能定北疆者,唯顾昔潮一人。”
北疆三州兵马当年听沈氏父子号令,后来沈氏兵败身死,将位空悬十五年,而今云州一役,顾昔潮战神锋芒无可匹敌,从此北疆诸将唯他马首是瞻。
元泓盯着珠帘,摇动的璎珞将他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裂片。
他不动声色,嗤笑一声,道:
“军报未至,朕如何得知你们不是虚晃一枪,逼迫朕放虎归山?”
微风吹拂沈今鸾肩头的披帛,她面上不起波澜。
北狄人佯攻,确实是她来京都前,与羌人之间立下的一个约定。
当初她挟持小羌王桑多,迫羌人立下重诺,这是她为顾昔潮留下的最后一谋。
大魏朝唯有顾昔潮有力平定北狄。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全身而退。
“陛下大可不信我所言,”她眸光微垂,语气平静而麻木,忽然侧首望过去,微微笑道,“但,陛下你敢赌吗?”
在皇帝悍然审视的目光里,沈今鸾在帘后踱着步子,下颚微微扬起:
“为了一个顾昔潮,再一次痛失云州。陛下这十余载苦心经营的四方武功,千秋霸业,可要功亏一篑了。”
“顾昔潮乃不世出的将星,没了他,这世上可再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下一个十年去收复失地了。”
她直呼皇帝名讳:
“元泓,你赌不起。可不要重蹈当年先帝之覆辙,抱憾终生。”
烛火燃烧,悠茫的火光好似可以穿越时空,元泓静静望着她,好像又看到十多年前,那个被他扶上金銮座的年轻皇后。
同样的意气分发,同样的胜券在握。
那时候,他只是将她推出去,利用她的后党制衡世家。利用沈顾两家之间的仇恨,平衡朝局。
两家斗得越狠,皇帝得利越大。
用那一桩旧案,不仅逼死先帝,同时牵制两家人,掌控半个朝堂。
而他,隐匿在棋盘之后,作为至高无上的执棋之人。
直至今日,棋子一个一个开始反噬。
恶因诞下恶果,他元泓,成于旧案,亦毁于旧案。
皇帝原本炙热的心渐渐冰冷下来,微笑道:
“若非当年沈氏旧案,阿鸾也不会嫁给朕。”
这一桩姻缘,本就是他侥幸得之。若非旧案横亘,天堑一般将他们分开,她本就是顾家妇。
珠帘后那道影子微微一动,似是朝他望了过来。
“当年父兄遭此横祸,沈氏摇摇欲坠。臣妾感激陛下收留,给我了一个家。”
元泓抬起双眸,空洞的眼聚起了光。
“初时在东宫,艰难凄苦,却是我此生难忘的回忆。”
朝不保夕的太子,父兄皆亡的孤女,相依为命的岁月,一同走过最是黑暗的半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轻笑道:
“我不曾告诉过陛下,其实当年陛下力排众议,封我为后,我心中,甚是欢喜……”
元泓深深望着珠帘后微笑的女子,眼里闪动的,不知是晃动的璎珞,还是凝结的泪。
她叹了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道:
“可是陛下,人心是不可以用来交易的。利弊可以权衡,得失可以算计。可人心,你一旦送出去,换了别的东西,那颗心就回不来了。”
他既要稳坐那帝王冰冷无情的皇位,又想保留一颗人心。
既把她作为权柄上生出的利器,平衡朝局,又想她作为心心相印的妻子,举案齐眉。
他最是贪心。因这份贪心,往往什么都抓不住。
而她很早就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无数次的失望过后,渐行渐远,直到无可回头。
就算他今日能早些赶到,不让她看到那一座箱笼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