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扯去翟衣的那一日,或者更早的时候,某一个权衡的瞬间,他早已失去她了。
烛火时而跃动,珠帘背后的那道身影也跟着明明灭灭,好似随时都会化烟飞走。元泓的心抽搐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从中裂了开来。
“臣妾一直深知陛下志向高远,以天下为谋。陛下还将我视为皇后,我便有劝诫之责。”
“当年的太子殿下立誓要做万世明君,要让自己对得起天下苍生的供养,要为后世百代,涤清道路,千秋万岁。”
元泓恍惚了一下,是啊,御极之前,他也曾有过海晏河清的理想。
她的声音,柔弱却荡气回肠:
“外收兵权,内平世家,四方已定,家国安宁。陛下本是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因一人而前功尽弃,马失前蹄?”
“请陛下,放顾昔潮回北疆,抵御外敌。”
元泓看着她,脸上没有怒容,也没有喜悦,只是无尽的疲惫。
“你是为了他。”
“没有他,你根本不会来见朕。”
他以为她想见他一面。
其实自他进来后,每一步,每一句话,她都算计好了。
她回忆往昔,诉道衷肠,只是为了让他念旧,引得他愧疚,以退为进,好让他放过顾昔潮。
元泓看着她在火光里摇曳的身影,声音低沉:
“阿鸾,你是不是还恨着朕?”
沈今鸾却摇摇头,道:
“十年了,我早就忘了。陛下不必介怀。”
爱的反面不是恨,是不在意。
十年过去,所有爱过的,恨过的,如扬尘,如轻烟,都散了。她已然放下,因此可以平静地和他相见,不会再有一丝波澜起伏。
元泓终是朝前迈了一步,低声道:
“阿鸾,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不是朕,是我。他没有用皇帝的自称。
有那么一瞬,他心中有预感,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除此一眼,便再无机会了。
她没有作声,元泓紧接着道:
“你让我,再看你一眼。我就放他回北疆。”
即便到了此时,他还是要算计。沈今鸾失笑,抬起怀袖,披帛轻轻拂动,撩开了珠帘。
熟悉的面容缓缓浮现,万千光晕凝在她的身上。元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虚无缥缈的魂魄。
虽为魂魄,她的眼眸灵动,光华熠熠,不见一丝枯槁之气。又像是初见时那个北疆来的小娘子,满身的生命力。
十年焚香招魂,那个人,着实将她养得很好。
而他,任由她的尸骨腐烂在箱笼里,自欺欺人了十年。
元泓忽然别过头,抬袖一抹面,道:
“阿鸾,我,是喜欢你的啊。”
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得不得了。
那段最是痛苦的年岁里,年轻的太子遇到了初入京都的北疆姑娘,明艳如冬日暖阳,照进他半生无边的晦暗。
因此,忤逆君父也要恳求他允婚,放弃他最需要的世家助力也要娶她为太子妃。
元泓捂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反复捏碎,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
大婚当夜眉眼含笑的少女,雪夜长跪相互扶持的少年夫妻,到冷漠无情的怨偶,再到如今死生不复相见的魂魄。
都随着暗下去的烛火,散去了,散去了。
沈今鸾袖间阴风徐来,拂灭烛火之时,蓦然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一座华美的永乐宫。
少时封太子妃,后入主中宫,她曾以为,她会和史书上那些彪炳千秋的贤后一样,和英明的皇帝白头相伴,死后同葬皇陵。
可惜,事总与愿违。
不知从哪一步开始,步步走向歧路,直到今时今日,再也无可回头。
沈今鸾湿了眼睫,轻轻地道:
“陛下腿脚有旧疾,冬日不可受寒,骑马也要适度,切莫连日不休……”
湮灭的烛光里,她只是像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谆谆叮嘱。
“今生今世,与君长绝。”
元泓的目光去寻着她在烛火里消散的身影,始终可望,却永不可及。
他不甘,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大喊道:
“阿鸾,朕为你单独修一座陵寝,你若不愿,也可以不与朕同穴……朕还要天下人供奉你,朕给你画像,让史官为你立皇后传……”
欠了她十年的,全部还她。可还来得及吗。
殿内彻底暗了下来,沈今鸾终是拂灭了烛火,倏然飘去,将一切迟来的誓言抛诸脑后。
她走出了殿门。
所有军士都退出了永乐宫门外,偌大的庭院陷在夜色里,唯有一点火光在黑暗里固执地亮着。
沈今鸾朝那一簇不灭的烛火走去,一身轻松自在。
顾昔潮一直等在庭院里,月色清辉落满他落拓的身姿,手中的烛火照亮她一身魂魄。
看她出来,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扣住,忽道一句:
“我肩臂上也有旧伤,你怎不记得?”
沈今鸾抿唇轻笑,去挽他的臂弯,点头道:
“自是记得的,一会儿我就亲自给你上药。然后,让御膳房再给你上点醋,可好?”
男人暗沉的脸上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下颚抬起,指了指还静立在殿中的皇帝:
“沈十一,你只是嘴硬,心却是最软的。”
沈今鸾却没有回头看,慢慢地道:
“他,其实是个好皇帝。北疆的军需和粮秣,从未克扣。他心中,有丘壑,有天下。只是所行之道,我和你不能苟同。”
顾昔潮凝视着她,淡淡笑了一声,心中堵着的那一口气散了。
若非如此,她当年也不会愿意嫁给他,也不会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就如同,当初一心对君王鞠躬尽瘁,生死不计的大将军。
君臣如夫妻,夫妻如君臣,至亲至疏,千古同一。
皇后殡天的丧诏传遍天下。
永乐宫被辟为梵宫,设佛殿灵堂,宏大庄严。
天王护驾法像中有一女菩萨,体态轻盈,神姿端严,赤足脚踏一双莲花,垂目俯视底下众生,蕴含无上慈悲。颇有昔年皇后凤仪。
皇帝亲率朝臣设祭,素服悼念。
皇后的棺椁乃百名能工巧匠以万年金丝楠木棺所制而成,停放正殿,受百官朝拜,千盏佛光,万民香火。
巨大的转轮经架之间,连绵的白幡之下,京都名刹的九九八十一名高僧昼夜行法事,齐声颂扬往生经卷,加持佛号,为皇后招魂往生。
肃穆缥缈的诵经声中,招魂的主角却远离佛堂,立在皇城最高的那一座阙楼顶上。
沈今鸾越过一重又一重的青瓦朱墙,远望宫墙外的广阔山河,如画卷舒展,尽收眼底。
“在这座皇宫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不曾看过这样的风景。”
身旁的男人却以指覆唇,轻轻“嘘”了一声,浓睫之下掩着藏不住的笑意。
天地寂静,好似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沈今鸾忽然心跳一下。
下一瞬,一束明亮的光划破夜空,直抵天际,在空中绽放成一簇一簇的花瓣,照亮黑暗无边的皇城,亮如白昼。
疑是千里银河落下九天,又似漫天萤虫飞入火焰,璀璨如斯,壮烈如斯。
沈今鸾犹如置身花海之中,目瞪口呆,面靥照得绯红如霞。
“找遍了京都,没有春山桃花,”顾昔潮偏过头,凝视着她眼里盛开的光,轻声道:“我便以烟花作贺。贺我妻历劫新生。”
所有人在宫里悼她死,他却在此贺她生。
万千华光之下,一人一鬼,在虚无和灿烂中静静相拥。
“可惜,如此大观,我不是皇后了,今后可看不到了。”沈今鸾眼尾一翘,故意道。
“我亦不做大将军了。”顾昔潮看着她,俯首靠近,“从今以后,只做沈十一的情郎。”
沈今鸾微微一怔,也依偎过去,双臂环住他的颈。
漫天烟花之下,她吻上了她那最是纯情的情郎。
……
七日之后,丧仪尽毕,皇后不入帝陵,不附宗庙,以沈氏十一娘之名出殡,归葬故地。
大将军率领北疆军,一行人亲自抬棺,迎灵柩出宫,送往云州。
皇帝定下大将军顾氏擅闯宫闱,藐视君上之罪,回到北疆抗击北狄后,贬为庶人,收回一切兵权。
驶离京都之时,京都百万臣民接踵摩肩,千里相送。
因天子对顾庶人的态度,百官不见人影,无人相送。
城门外的百里烟尘里,一身布衣的顾昔潮却遇到一故人前来。
一身素麻白衫的贵女,不饰朱翠,不着钗环,腕间吊着一串新的檀香佛珠。
顾昔潮扫过她身上十五年不变的素衣,面有讽意:
“这么多年,贵妃娘娘还是堪不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