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将军说我,自己又何曾勘破了。”李栖竹从容地敛了敛迎风飞扬的袖口,不失矜贵冷傲。
二人是何等的相似。因这相似,总生了怜悯。
李栖竹遥望城外滚滚风烟,背后是九重宫阙,直达天际。
“我从前觉得你愚不可及,一直停留在过去。”她幽声道,“可我现在反倒羡慕你,可以停留再过去。而我,只能不断地被推着走,身不由己。”
“听闻将军为她烧了十年香火,才得以重逢相见?”
顾昔潮点了点头。
自淳平十九年便一直只着白衣的贵妃李栖竹垂下眸光,扯动嘴角,漾开一丝惨淡的笑。
宫中暗藏杀机,尔虞我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连一处牌位都不能立,一寸香火都不能为他烧。
只能以素衣为悼,如此一生。
“十一娘,我真的是无心的。”李栖竹忽然喃喃道。
十年吃斋念佛,不改面慈心狠。李氏贵妃是何等骄傲,何时流露过如此软弱之态。
“少时,我和她在院中绣花,偷看儿郎练兵……我和她,曾经是那么要好。我不可能害她的……”
“她已经放下了。”顾昔潮眸光微垂,径自问道:“但我尚有一事不明,陛下从前身体康健,为何那么多年没有子嗣?”
皇帝从前为太子时,身子还好,只那时候忙着夺嫡,日夜惊恐,不敢要。
登基后,李贵妃入宫,便开始有了亏空之态。
顾昔潮细思之下,又见十五年一身素衣为悼的贵妃,终是领悟过来。
世家高门之后多有弄香之好,风雅之习,其中佼佼者,当属顾家大郎顾辞山和李家三娘李栖竹。
龙涎香终年不散的一息,是她放纵的孤注一掷。
闻之,李栖竹神色微微一变,反倒唇角含笑。
她的心一早给了战死沙场的少年郎,不愿再委身他人。
被李氏一族压着被迫入宫为妃,这是她唯一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做下的一件恶事。
她无悔,只恨因果轮回,害了心爱之人的妹妹。
顾昔潮已对朝事意兴寥寥,无所顾忌,只淡淡地道了一句:
“从宗室里选一位,好好教养。”
李栖竹神色一凛,缓缓勾起唇角,躬身道:
“将军大义,臣妾感佩。遥祝广阔天地,任君驰骋。”
回宫后,李栖竹召来心腹宫人:
“让入宫吊唁的宗室命妇把一岁以上的世子都来,我瞧瞧。”
顾昔潮言之有理,她要早做打算。
太极殿的暖阁里,薄衫金丝香炉烟气袅袅,终岁不散。
“她走了么?”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袖口一抬,龙纹覆着弥漫的烟气,犹如苍龙垂垂老矣。
“走了。”李栖竹放下批阅完的奏章,接过内侍递上来的汤药,道,“陛下,药要趁热饮下。”
“朕,好像看见她了。”元泓神思恍惚,颤抖的手,指着一处摇晃的珠帘,“是不是没走?”
李栖竹搅动浓黑的汤药,为闭目的皇帝掖了掖雪毛大氅,轻声细语道:
“这宫里啊,只剩下臣妾和陛下了。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定要好好养好身体,龙体康健,千秋万岁。”
说着,她提袖,又往博山炉中掷入一片香片,腕间佛珠轻轻晃动。
史书载,皇后薨,帝痛极,广修佛寺,召万方僧侣,共纂佛书万卷,意在于浩荡经文之中,无尽虚妄之中求解。
由此,京都洛阳方圆各郡,佛寺林立,宝塔骈罗,悬铎长鸣,蔚为大观。
……
千里之外的云州城,韬广寺修葺一新,迎回了沈家十一娘的棺椁,与父兄葬在一处。
不出三日,佯攻而来的北狄人被一击即破。
秦昭和贺毅擒回北狄可汗铁勒固时,顾昔潮却让他们将人放了。
二将十分不解,掐着铁勒固满是肉褶的脖子不放手。
“无论京都的皇帝如何轮转,”沈今鸾现身对他们道,“只要有一个无能的北狄可汗在北疆军才能长此以往。”
众人恍然,钦佩不已,心知已留不住二人,不日依依惜别。
顾昔潮和沈今鸾一一交代完兵事,一月后离开云州,一路南下。
看过洞庭湖波,赏过庐山烟雨,走过绿瓦白墙,最后回到钱塘。
如同漂泊一世的游子,终回故土。
夫妻二人包下一画舫,日落之后,泛舟西湖。
碧波万顷之中,画舫游湖,精美绝伦,世所罕见,其中飘散出来的酒香,更是醉美无双。
由是,钱塘百姓津津乐道,谣传那是一对范蠡和西施一般的璧人。
有好事者曾雇船靠近,遥遥可见窗纸映出的窈窕美人,隐隐听闻美人娇吟,一派春光旖旎,引人无限遐思。
待两船临近,众人却不见美人踪迹,唯有暗室里一翩翩公子,折扇风流,灯下独酌。
只那公子衣襟微敞,精壮胸脯半露,刺青遍布,游龙走兽,气势凶煞,骇人万般。
好事者争相避退。
月白风清,水天共碧。
画舫里,烛火飘动,她青丝如瀑,面颊潮红,呼吸渐重,纤手摩挲他微启的唇,拭去方才云雨间沾上的口脂,挑开缠绵在他胸膛的发丝。
“你不怕吓着人么?”
声色娇柔入骨,似嗔非嗔。
湖光山色,烈酒助长了男人的情谷欠。他举头饮罢一觞,低头浅笑,掌心拂开薄如蝉翼的纱衣,再度覆上那烛火所照的丰盈。
“我妻,自然只我看得。”
毫不掩饰对她的贪求。如此良夜,他已想了十年。
云高水阔,任君驰骋。
船下流水潺潺,一泻千里。
画舫夜夜明光,烛火终年不灭。
后来,终见一对璧人下船靠岸。
西湖水畔,垂柳依依,男子身长如玉,俊美修目,气魄凛然。那女子花月之色,身姿轻盈如风,惊鸿一面,令人不敢逼视。
二人总秉烛夜游,或买下一双糖人,或停于一酒家对饮,如寻常夫妻一般宴饮游玩。
岁至来年八月,远方传来故人的消息。
秦昭和芸娘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一个女孩,生得漂亮,等沈家姑姑赐名。
贺三郎被一羌族女子相中,穷追不舍,非要嫁给他为妻,听闻还一路追到了西域。
羌人学习汉地的禾黍耕种,哈娜跟着芸娘学种桑麻,带领妇女们编织,民生渐渐好了起来,汉羌一家,共卫云州。
待羌王桑多继位,邑都一人一刀去了极北之地,将近卫之首的重任交给了莽机。
敬山道人赵羡四处游历,超度了不少亡魂,攒下了无量功德,最终又回到崂山继续修行。
沈今鸾倚在顾昔潮肩头,听完他念完一封封信,轻声道:
“还有三日。”
她数着日子,一直在等八月十五,钱塘潮信来。
顾昔潮眼睫微颤,轻抚她散开来的鬓发,点头道:
“嗯,还有三日。”
钱塘县之江畔,有塔名曰六和,取“天地四方”之意,史传为镇压江潮而立。
六和塔顶,乃是观潮宝地之最。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只那塔底的六和寺乃清修之地,历来从不对外,众生不可及。
顾昔潮顾忌她魂魄之身,本不打算入佛寺观潮。
却听她笑道:
“我曾听地府判官道,我可是有万千功德在身。”
果真来去自如,不受佛光所害。
六和寺的方丈识得大将军顾昔潮。
昔日战神将军,荫蔽一方,威名远播。方丈一听知客来报,便亲自奔下山门,迎他入寺。
“施主若要观潮,可来对了地方,六和塔顶,乃是天下第一观潮之地。若施主不弃,可入敝寺一观。”
沈今鸾见寺中古迹,心中欢喜,自顾自飘去塔楼观摩数丈之高的壁画。
方丈引顾昔潮入主殿,二人相谈甚欢。
小僧奉上明前龙井,方丈请顾昔潮品茶,道:
“佛门有金刚生杀,亦有菩萨救渡,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亦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与佛有缘。”
“然我并无慧根。”顾昔潮遥望塔楼上翩跹自在的魂魄,淡淡道,“佛陀教人跳出轮回,求得解脱,而我却祈盼轮回,想要与一人再相逢。”
方丈暗自点头,又忍不住问道:
“十五观潮之后,将军欲往何处?”
顾昔潮微微一笑,道: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
她去何处,他便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