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平十年的春日宴,开在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别苑。这一面,不得不要见到一些熟人了。
这一世重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带父兄远离纷争。便从今日开始。
沈家一行人还未离开都城的永定门,一阵马蹄声从来传来。
沈今鸾收回思绪,侧首,抬首撩开窗帘的一道缝隙。
来了十余武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她的车驾之后。其中为首之人高坐马上,正朝着她踏马而来。
她投往窗外的视线,只可见来人蹀躞玉带勒出的一把劲腰。流云纹的袍角随风扬起,马镫间的革靴下,裹着的腿部线条紧实硬朗。
沈今鸾心跳一滞,这一瞬,心头如有蝶振翅而飞。
顾昔潮怎么来了。
他从前,可是最厌这种人多的宴席。
上一回初入京都的春日宴,顾家九郎可没有陪她来。是她被那些世家高门奚落之时,他才匆匆赶到,狠狠教训了那些人一顿。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开始有了微小的变动。就如同,一颗碎石无意中坠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让水流分岔,甚至最终彻底变道。
她尚陷在往事的惘然之中,少年已走马过来,高挺的身影落在帘上,凌人气势透过纤薄的帷幔透进来。
窗外,逆着光,看不清神容,只觉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让我来护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负来护送的,听起来还有几分不情不愿。沈今鸾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轻声道了一句“有劳”。
甚至都未撩开帘幔一见。
顾昔潮静候在窗外,微微皱眉。
跟随马车复行数里,出了城门,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马车内端坐的沉静影子望去。
那日他在庭院中练箭,分明听到沈家兄长托付大哥,说“小妹心思单纯顽劣,行止跳脱”,请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长管教之责。
怎么到他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故作轻松,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见那一眼。
他此来,还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数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会想起那一双含泪的眼,挥之不去。
小娘子的面容略带稚嫩,青涩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却是那么坚定,从容,令他总有错觉,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来犀利,看人极准,他总觉得,那一眼,绝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见笑。”帘后的影子颔首,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声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见面就哭得泣不成声。顾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声。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这错认,还是为那“故人”。
但再追问便失了礼节了。心高气傲的顾家九郎不会问第二遍,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帘后的那道身影。
微风徐来,窗幔微微被挑开,露出少女精巧的下颚,肤白唇红。
只这弹指之间,他似乎看到她嫣红的唇微微一翘。
她笑什么?顾昔潮低头垂目,扫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马车已走远,他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李家的鹿柴别业位于京郊的辋川河畔,闹中取静,别业之中亭台楼阁,水榭花房,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京都的交际圈,以世家为重。世家之中,又以顾、李两家独大。李家举办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头中的重头,声势浩大。
光在朱门前迎客的仆从就有数十人,分列两道,中间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来达官贵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谁?”一年纪小的女郎手中团扇扑闪,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指挥仆从引客去席位,颇有几分不耐,举目望去,一时愣在原地。
她瞪大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这位、这位是……顾家的?”
一语惊破乱花丛。
高头骏马上的少年,正是之前从不露面的顾家九郎顾昔潮。
门前几位女郎面上飞红涌动,一个个不是急忙抚了抚微褶的裙裾,就是拢了拢完好的发髻。
却见那马上器宇轩昂的少年一跃下马,往后头马车走去。
一双莹白的手自己将马车的帷帘从内挑开,一道纤丽的身影从中走出。
虽是一身素霜色的衣裙,可行止之间,缎面表里暗纹流转,浮光万千。
乌发掩映之下,面若芙蕖,灼人睛目。浑然天成的明艳之中,独有一番凛然气度,令人望而惊心,明艳动人,不可逼视。
喧嚣的人语声,往来的马车轱辘声,好像在这一刻尽数湮灭。顾昔潮立在马车前,脚步滞住,以眸光锁住她,半晌没动。
心头似被灼了一下,莫名生了一念。
他见过她。不止那一回。
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我下不来。”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钿一闪一闪,水灵灵的杏眸正望着他,流露出为难之色。
原是招呼马车的仆从看呆了眼,来不及递去脚蹬。小娘子穿着层层叠叠的裙衫,确实不方便。
顾昔潮回过神,微微俯身下去,横臂在前。
小娘子没有预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会意,提起裙裾,裙摆下的莲纹绣鞋轻轻踩上他在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了马车。
稳稳落地的时候,少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几分得意。
门前迎客的女郎们,正打量着两人,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动。
顾昔潮竟然会笑。
下一刻,数把团扇掉落在地。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让顾家九郎不仅亲自护送,还以臂作凳,亲自扶她下车。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晋的红人。”
众人咂舌。一个军户女,竟然有此番气度,竟丝毫不逊于世家女。女郎们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艳羡。
少年玉冠束发,腰佩金刀,覆手在背,信步走来,黑眸锐气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丽,眉心的花钿耀人睛目。
真是称得上是风华绝代一双人。
这两人一出现,生生把门前这一众花红柳绿压了下去。
也包揽了这一场春日宴所有的谈资。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这春日宴还未进门,就夺去了多少人费尽心力想要挣来的风头。
总有人不甘,刺耳的话语便时不时响起:
“哪家的阿猫阿狗,也来丢人现眼嘛?”
“北疆来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顾昔潮听见碎语不言不语,审视的余光望着身旁的她,心中存着一分试探。
却见小娘子从容依旧,目光清亮。眉间流光溢彩,丝毫不受扰动。
一声轻笑传来。
“几位言下之意,是说我们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身着广袖长衫的年轻女郎,拂袖间,若烟霞璨璨,端的是贵丽无双。
嚼舌的女郎们听见这一声音,心头一紧。
对客人评头论足,岂不是累及邀请此客的主人没有眼光。谁敢说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吱声。
那贵中之贵的女郎一开口,为沈家女解了围,只微微扫了那些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电。
一旁的侍女便心领神会,默默将这几人的席位划去了无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场,苦心求来的好位置,蕴含着今后的前程和姻缘,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划走了。
沈今鸾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才偏过头,一只素手已轻轻搭在她臂上。腕上是一双镶金玉镯,而非佛珠。
“沈妹妹来了,我等你好久。”女郎笑脸相迎,玉姿雪貌,更胜往昔。
再见故人,已经两世。
前尘烟云已散去,沈今鸾含笑应下,由着李栖竹引自己入院。
见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顾家九郎,世家之中最为显赫的二人相护,诸人目光复杂,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量。擦身而过之际满院宾客见了三人,无不颔首行礼。
春日宴玩乐花样繁多,女郎们聚在一起说笑,二郎们另开一席饮酒。
顾家九郎难得来此,不少高门贵子围在他身边,朝他敬酒调笑。
另一处女眷的席面上,李栖竹领着她一一介绍来客,将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鸾与他们相见,微微倾身行礼。
没了明枪,总有暗箭,顾昔潮一走远,便有无趣之人凑了上来。
一贵女令人抱着一把琴,放在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时的一把琴,名为焦尾,还未试过,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们试一试琴?”
又来了,和前世如出一辙。
那丽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会不通音律吧?”这一句写在脸上了。
军户女哪识得什么好琴。众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鸾敛起袖口,五指葇荑张开,按在琴面之上,朗声道:
“此琴九弦,根根劲练,其声应是犹如金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