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你不能心慈手软,你若不杀她,她就定会来杀你。”
最后,男人痛得身躯扭成麻绳一般,求他道:
“九郎,你给我个痛快罢……”
他闭了眼,一刀终结了那个“尸人”所有的痛楚。
鲜血汩汩流过,他呆立地牢,凝视着脚下的血河,直至干涸之后,凝成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疤痕。
自此开启了他和她为了家族相争的年岁。
时隔多年,顾昔潮又凝视着同样遍地的血污,箭袖里的手攥紧了刀柄,青筋分明。
她似是注意到他紧握刀柄的手,轻笑了一声。
“怎么,接下来,你还想为他们报仇么?”
她巧笑倩兮的神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轻声道:
“难道,顾大将军还想再杀我一回吗?”
“这一回,是再下毒杀我,还是用你手里的刀,一刀毙命?”
她的魂魄颤动不已,透出了纸人的边缘,俯下身来,对着他低语道:
“可我都已经死了……死了呀……”
她重复着“死”字,面上作出一丝委屈的笑意,低垂的唇甚至凑近了他额鬓的银丝。
顾昔潮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皱眉道: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呵,”沈今鸾把头偏去一侧,“顾大将军趁我病重失势,买通了我的医官,在我每日必饮的汤药之中下了毒。”
“就因我当年一念之仁,没将你赶尽杀绝,最后竟死于你手……”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胸前剧烈地起伏,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纸皮哗啦直响。
顾昔潮面沉如水,唇色青白,双眸忽地抬起,直直望向她:
“娘娘以为,是我杀的你?”
“顾大将军竟还会敢做不敢认么?”沈今鸾摇了摇头,哼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脸色竟比夜色更为阴沉。
“娘娘口口声声说我下毒,有何证据?” 他蓦地朝她走近一步,沈今鸾不由往后退一步,纸人摇摇欲坠。
男人强大的威压直逼纸人,沈今鸾既是惊异又是震怒。
“证据?”她冷笑道,“你杀我,还需证据么?难道就因我死后无证据,你就想把毒杀一事推得一干二净?顾大将军,你是当我做了鬼,便愚昧好欺吗?”
纸人气得发颤,略一失衡,从轿顶倒向雪地的时候,一只劲臂将她稳稳扶住,一触即离。
“既无证据,那么臣,不妨为娘娘回忆一番。”
顾昔潮声色冰冷如霜,唯独握住纸人的手尚有一丝温热:
“你可还记得孟茹,被丈夫毒杀的那位娘子。”
“她是中毒而死,一身尸斑呈鲜红色,皮肤大片青紫,四肢僵硬,几不可动。”
沈今鸾回忆起在周家见到的孟茹的魂魄,还有下葬时她的尸体。
无论是魂魄还是尸体,她身上的尸斑泛着鲜红色,露出的手臂僵直垂落,尤其身子沉沉的,飘动困难,更不能像她这般自如。
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魂魄苍白无色,不见青紫,显然和孟茹的死相全然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不是被那一碗药毒死的?顾昔潮没对她下手?
沈今鸾冷静下来,瞥了一眼身旁冷眼相望的男人。
难得在他这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一丝难言的愤意。
当年,顾昔潮中了她的毒计,远去北疆,自此杳无音讯,顾氏党羽尽散,早在宫中掀不起风浪。安插人在她身边下毒的可能,微乎其微。
况且,顾昔潮虽然杀人如麻,但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以他的为人,就算他真毒杀了她,此刻见到她逼问,只会以胜者姿态大方承认,更不屑于对她一缕孤魂这般扯谎。
“臣与娘娘为敌多年,当初,臣并非全无机会。”
顾昔潮的声音静如死水,道:
“若真要动手,我必是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置你于死地。”
此一句唤起了沈今鸾久违的记忆。
当年沈顾二家朝堂相争,动魄惊心,曾被顾氏一党压制的苦痛卷土重来。
而此时此刻,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昔潮已是穷途落魄。尤其,她注意到,他的面庞血色全无,隐在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不禁扬了扬唇角。
这一回,她手里可是有唯一的解药,可拿捏顾昔潮的命门。
“顾大将军莫要动气,免得气急攻心,毒性又要发作了。”
沈今鸾笑意盈盈,满是正气地道:
“能给你解毒的那个人我方才已经帮你杀了。”
顾昔潮抬眸,目中讽意昭然:
“你这一路是早就算计好了。十年不见,我未杀你,皇后娘娘仍是想要杀我么?”
“既是误会一场。”她轻抚了一下鬓发,扬眉道,“我自然也不忍看着将军毒发受苦。”
纸人飘动的袖口一触及他泛青的唇角。顾昔潮猛然侧身避开,微一趔趄,屈膝以雁翎刀拄地才勉强维持身形。
沈今鸾收了手,神情自若地道:
“我杀人前,可是好好审问了一番,才得知解毒的秘方。”
“这天底下,如今就我知道如何解毒。我愿不计前嫌救你一命,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
说来可笑,他的至亲千方百计给他下的剧毒,到头来却只有她这一仇家来解。顾昔潮的境遇,与她也是半斤八两。
只见男人眉峰稍动,掌心缓缓摇动着手下的雁翎刀,虚了虚眼,嘲弄一般地道:
“娘娘这是威胁我?”
“我不过是想和将军谈个交易。”
她可不能直接告诉他,解药就藏在她纸人的袖中。她一孤魂势单力薄,面对顾昔潮只能智取,不可硬来。
沈今鸾立在崖口,望向雪夜北疆辽阔的天地,又转而看向顾昔潮,眼中烟波浩渺,道:
“顾大将军统领北疆,只需助我找到父兄当年的遗骨,我便将解药送上,救你性命。”
“如此,可算公平。”
闻言,顾昔潮似是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的一双黑眸锐如利刃,犹带讽意:
“且不说,你父兄都死了这么多年,就算还有尸骨也早就化作烂泥。你沈氏一族杀了我那么多人,让我帮你找沈家人的尸骨,不怕我找到了,反而将之挫骨扬灰泄愤吗?”
沈今鸾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恼,摊手道:
“我是杀了那么多顾家人不假,可你顾家不也害得我父兄北疆军覆没么。”
“再者,你中的毒,药石罔效,三月无解,便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留你一线生机,与你做这一场交易,已是法外开恩。”
二人虽是仇敌,但她今日所求之事也并非有损顾家利益。
她无不惋惜,方才看着他率兵突破重围,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搏出一线生机来,求生欲是如此之强,始终不肯咽下一口气放弃,好像活下去有什么值得他拼尽全力的事情,不可撼动。
她以为,他定会为了活下去,答应她这场交易。
“我是生是死,不牢皇后娘娘费心。”
顾昔潮冷漠的声音响起。
沈今鸾讶异回首。
凄迷的月色透着地上雪光,顾昔潮背转身去,拄刀而行,像是要就此离去。
实在始料未及,沈今鸾面露不快,反问道:
“顾昔潮,你既一早认出我来,当日我要与你一道追凶,你找你大哥,我找我父兄,你为何就能答应?”
他脚步一顿,回身望向她,目光隐忍,薄韧的唇微微一动,道:
“当日你说你是民女孟茹,我便当你是。”
“可如今你我已不能再装作互不相识,那么,当年之事,血海深仇,你不能忘,我亦不能。”
是了,当她假扮民女孟茹之时,她和顾昔潮确实可以暂时放下仇恨,一道查案,联手对敌。
可此刻,这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捅破了,她仍然只能是沈今鸾。
顾家害得北疆军全军覆没,沈氏杀了顾家那么多人,她和顾昔潮的旧账血债,如何能抛诸脑后,一笔勾销。
“好一个‘你不能,我亦不能’。”
沈今鸾眼底流过一丝怅然,很快又恢复了如初的漠然:
“既然你不顾惜自己性命,我也从来不会勉强于人。”
“天大地大,能帮我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她双手一拂袖,阴风拂过,纸人重回喜轿之中,珠帘又闭阖起来。
一直静候在侧的四个小鬼便现了身,嬉笑着抬轿起身。大红喜轿凭空浮在半空中,四面飘着幽幽鬼火,倏然远去。
沈今鸾端坐轿中,呆呆地凝望着外头。
窗纸不住地扬起,又垂落,起伏之间,不出片刻,外头出现了一道墨黑的身影,就在一步之外。
“顾将军跟着我作甚,莫非转变了心意?”沈今鸾好整以暇,目不斜视。
“我心意已决。”顾昔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不过,暂与娘娘一路,同往崤山北。”
崤山北,就是那处荒坟。
沈今鸾略一思忖,此处悬崖确实只一条回头路,顾昔潮和众军士的马匹也还在那处荒坟。他要回去崤山北,与她同路,确实不足为奇。
“我和将军不是一路人。”她双手平放膝上,淡淡地道,“我寻父兄,走的可是鬼道。我在鬼相公的衣冠冢中,看到了我那战死的二哥的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