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你交代我的……”
“噤声。有人来了。”顾昔潮突然止步,他一停,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邑都面色也全然变了。
马蹄声震耳欲聋,回响在密林上空,脚下的雪地都似乎在颤动。
沈今鸾细细听着。与羌人来时的响动不同,这种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她很熟悉,来自马蹄烙铁的骑兵。
羌人的火把在疾风中摇晃,火光乱飞,闪烁不断。
一股杀气从四面八方向着这林中的数十人扑来。
此时翻身上马逃离已来不及了。邑都暗骂一声,后退一步,竟也不敢撤退,和顾昔潮一道立在原地,按兵不动。
几声骏马的嘶鸣声过后,一队巡逻的北狄骑兵骇然出现,气势汹汹,看见陌生的面孔目露凶光,拔刀相向。
北狄骑兵在马上扫视一圈地上的众人,望向邑都,吼了一声,刀尖指着他问道:
“邑都,这些都是什么人?”
邑都心道不妙,右手握拳抵在左肩处,俯身屈膝,朝来人行礼道:
“是,是俘虏。”
北狄骑兵从马上低身,看到顾昔潮等人的服制,起疑道:
“大魏人?”
邑都低着头,一滴冷汗从颈后流下来,打湿了皮毛。他还没来记得回话,却见一旁的顾昔潮上前,神色若定,用北狄语回道:
“我是投奔羌族的大魏人,可汗也知道我的姓氏。我姓顾。”
“顾”字一出,北狄骑兵神色一变,翻身跳下马来,在顾昔潮身边踱着步子上下打量着他,目色警惕。
没察觉破绽,北狄人又转向邑都,狐疑地问道:
“之前羌王向可汗禀告,要来投奔你们的大魏叛徒,就是他们?”
邑都抬头,正对上顾昔潮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对视一眼,邑都恍然,示意部下掏出一卷羊皮纸画像,递给了骑兵长:
“正是此人。”
北狄人不客气地夺过羌人手里的羊皮纸,将纸上所画的人与顾昔潮的容貌,来回对照。
沈今鸾从纸人里探出一个头来,看了一眼羊皮纸。
上面所描画的,分明是死在她手里的顾四叔。
当时,顾四叔领着逃亡的顾家人各个身着羌人的服制,就是想要逃出关外,投奔羌人和北狄。怪不得顾昔潮拼了命也要追杀他们。
今日与北狄人狭路相逢,顾昔潮老谋深算,直接冒充了领头的顾四。
二人是同宗,容貌自是相似,寥寥几笔的画像看不出分明。
沈今鸾倒有几分佩服起他临危不乱的气势来。
一旁的邑都猛拍胸脯,高声道:
“我们首领之前向可汗通报过此事,没有欺瞒!天羊神作证,我们对可汗忠心得很!”
他搬出可汗来,又有画像为证,北狄骑兵不再纠缠,将羊皮纸一折,扔回给了羌人,又查验起顾昔潮身后的行装来。
他们仍是怀疑顾昔潮一行人的身份,生怕是潜行的大魏军队。
一见到熄灭的篝火,北狄人轻蔑一笑。
驻守北疆的大魏军队军纪严明,怎会冒险来到云州还敢点起火堆。这几人不仅粗布烂服,行军一点都不谨慎,不可能是大魏军。
这一下,北狄人才算放下了戒心。
沈今鸾才松一口气。方才顾昔潮一反常态,果真有玄机,是算准了敌人的每一步。
“那是什么?”一名北狄骑兵指着顾昔潮坐骑的马背,厉声问道。
那里,氅衣盖住的兽皮袋异样的凸起,沉甸甸地往下坠。
沈今鸾想起,方才顾昔潮在邑都面前都护着那兽皮袋,怕是有什么重要物什,若是北狄人翻到了定是不妙。
顾昔潮不动声色,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纹路,甚至将刀身微微抽出了一两寸,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动刀杀人。
沈今鸾心念一转,指尖微挑,魂魄一动,纸人便从马鞍上的氅衣里滑落下来,栽倒在雪地上。
诡异的嫁衣纸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惨白面靥上的酡红如酒醉,空洞无物的瞳孔直盯着逼近的北狄兵,血红的唇线幽然带笑。
“这是什么东西?”北狄人没有防备,面露惊恐,如临大敌,慌乱的刀尖砍向纸人。
沈今鸾一吓,眼前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顾昔潮拔刀抵住了北狄人的刀尖,劲臂猛然一抬,直将那北狄兵逼得后退几步。
“你做什么?敢对我动刀?”
这一下,一旁的北狄骑兵纷纷看过来,满面怀疑地看向顾昔潮和地上的纸人。
四野阒静,骆雄手心捏一把汗,灵机一动,忽然大声道:
“息怒!地上这位……是我们头儿刚拜过堂的娘子!”
沈今鸾蹙起了眉头,“啊?”了一声。
众人皆是面有惊色,唯有邑都稍稍一怔,最快反应过来,像是恍然大悟:
“啊!原来这就是你那位死去的娘子?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找到她了?”
他摇头叹息一声,指着纸人,声情并茂地对北狄人一一道来:
“他这个人啊,痴情的很,这辈子就这一位心上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她去得早,他痛不欲生,从此啊,这里就痴傻……”邑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不再说下去了。
北狄人懵怔之后,看了看纸人,又望向顾昔潮,就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见他目光迟滞,两鬓一绺银丝,衣袍破旧得不成样子,怀疑又减弱几分,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怜悯。
纸人里的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骆雄张口就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新来的羌人也口若悬河,像是对顾昔潮很是了解,说得跟真的似的。
见顾昔潮一直一言不发,北狄人将信将疑,并未全然信服。
邑都用手肘抵了抵顾昔潮示意他,压低声音催促道:
“你快说,是不是啊?”
良久,顾昔潮终是点了点头,道:
“内子早逝,请诸位不要惊扰亡灵。”
阴风拂过他鬓边的银丝,幽深的目色缓缓浸入黑夜。
骆雄也没闲着,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别小看了这纸人,这是我们南边人的禁术,纸人有灵,不得擅动,会招来鬼魂……”
为了让这队人脱险,沈今鸾也只能照着他所说,装模作样地拂动起一阵阵阴风,逼得一众北狄人后退几步。
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个雪地上的纸人。
这纸人邪门得很,只一靠近,便感觉到阴风迎面四窜,森冷之气直直钻入人脊梁骨。
想起男人那句“惊扰亡灵”,北狄人本就十分惧怕中原的巫蛊之术,便不再细查,挥挥手放行,命令邑都赶紧将这队人马带走,自己则往南面巡视去了。
想起自己的纸人被说成了他什么早逝的娘子,沈今鸾心中不快,看着面色沉郁的顾昔潮,更加无语了。
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何他倒是比她还难受的样子?
沈今鸾心头疑惑未解,趁人不注意,她低声开口质问道:
“这些羌人为何会帮你?”
顾昔潮只道:
“他们若不帮我,北狄人会一并将他们捉拿,严刑拷问。”
沈今鸾心道,顾昔潮向羌人隐瞒了身份,若是说摆明是大魏军主将,羌人定会杀了他献给北狄可汗邀功。
他此言虽是有理有据,可是此事疑点颇多,她仍是心中不定,不再追问,只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
邑都追上了顾昔潮,佩刀抱在胸前,道: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会儿和我再打一场。这一次,我未必还会输给你。云州第一勇士的名号,该是我得的。”
“不过虚名,让你又何妨。”顾昔潮目视前方,语气轻浅。
邑都拳头重重拍了拍胸脯,粗声粗气地道:
“不行!你难得来一趟,我要和你再切磋一次,这次换我把你打趴下,让整个部落里的人都看见,我才是第一勇士……”
一路上,邑都和一众羌人都对顾昔潮一行人很熟络,时有寒暄,如道家常,看他的目光很是钦佩,像是认识很久了。
行了几里路,到了羌族部落里,遥遥可见毡帐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洁白的毡顶。
入夜后的部落,一排排火杖熊熊燃着,灯光通明,亮如白昼。木栅栏内,牛羊驮马,听到人声散开来,驼铃轻响,一声声撞进了夜色里。
部落里的守卫见到邑都带人回来,将人迎入了营中。顾昔潮一行人步入营中,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放在手中的活计,自动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我去禀报首领,你先去帐中等着。”邑都语罢,大步走向远处部落正中的那顶最高大的毡帐。
顾昔潮行至一处大帐子前,亲兵守在帐外,他从马上抱下纸人,取了那个宝贝的兽皮袋,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晦暗。数尺高的厚重幔帐密密匝匝,将当中的胡榻帷幄圈起来。
一条羊毛毯铺设在胡榻上,旁边一对羊角装饰上放着一把弯刀,中央的炉火烧得很旺。
顾昔潮将兽皮袋放在一旁,而后转身离开帷幄,在火炉边卸下了肩甲。
头顶悬有经幡似的五彩布条,横亘在前,风吹帘动,鼓动作响。
此间寂静。习惯听她评头论足,而她这一回已沉默很久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看向纸人。
呆板的纸人犹在,不过一个死物,里面的魂魄已不见了。
下一瞬,一阵阴风从帘外猛然袭来,头顶的幡布乍然狂卷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