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通畅无阻就进入部落当中,邑都却始终警惕地巡视四周,手指不曾离开刀鞘。
见王帐众人如临大敌,却讳莫如深,顾昔潮向邑都问道:
“你可听过歧山部中,有叫做‘弥丽娜’的女子?”
邑都回想了片刻,挠了挠头道:
“说实话,歧山部多年来与世隔绝,一直甚少与我们有往来。只是偶有偷偷摸摸在一起的年轻人,你懂的……”
邑都轻咳几声,眼望四处:
“不妨告诉你,歧山部的人不好对付,需得多加小心……”
他将新郎莽机的脖子一把圈了过来:
“要不是这个死小子,非要娶里面的女人,我才不愿意来这鬼地方。”
莽机被他力大无比的劲头掐到,挣脱开去,大声道:
“我和哈娜是真心相爱的!我就是要把她带出这鬼地方。”
几个青年人忍俊不禁,各自嘲笑他几句,心头惧意减轻不少,奔马往前面去了。
留在队伍最后的顾昔潮孤身一马,淡淡地自语道:
“看来,歧山部与王帐的关系并不寻常。”
纸人里一声轻笑传来。
“顾大将军有所不知,歧山部和羌王帐,可算是世仇了。”
马背上的沈今鸾自小熟知北疆诸部,侃侃而谈:
“草原诸族之中,羌人尤擅弓箭,而羌人之中,制箭最强者,出自歧山。王帐的箭阵,你见过的,凶煞无比,其实就是来自歧山部工匠之手。当年,我阿爹在世之时,两部也曾亲如一家。”
顾昔潮问道:
“淳平十三年,老羌王一统羌族,是如何让歧山部甘愿归附的?”
沈今鸾点点头,对他颇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道: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我昨夜细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我幼时曾听我二哥讲起过,岐山这地地势易守难攻,歧山部的人原本一直不愿归附王帐。老羌王当时用的手段,并不光彩……”
“时间过去太久,我听过的部落故事也都忘了,一会儿到了歧山部,只能见机行事。”
越往歧山部里头走,连毡帐都不见几顶,一路枯枝盘虬,光怪陆离。队伍里插科打诨的笑语也渐渐悄声了下来,众人开始下马步行。
步履声回荡在清寂林中,惊飞了寒枝上的几只乌鸦。逃逸的鸟翼盘旋而上,遮天蔽月。
待漫天震飞的枯叶飘散下来,邑都压低声音道:
“有动静。”
所有人立在原地,只剩四处的帐布在风里时不时地鼓动。
听了一会儿,邑都胡须颤了颤,道:
“好像有人在哭?”
众人大骇。
一直在纸人里闭目养神的沈今鸾睁开眼,冷笑一声,嘲道:
“是有人在哭。而且,都哭了好久了。从你们一进入到此地,我就听到了。”
不知为何,这歧山部各处阴森邪气得很,对于她这种鬼魂来说,反倒是滋养了不少。
那飘荡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隐。
众人循声走了一刻有余,忽见前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只见不远处,十余座毡帐绵延开去,帐顶一连盘着数丈的大红绸缎,艳丽的彩线在火光里飞扬,人影幢幢。
“终于到了!这就是哈娜的家。”莽机惊喜道。
“你小子,偷偷幽会那么多次,路都差点不认得。”众人笑骂,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又洋溢起喜气,跟上飞奔过去的新郎官,也朝那中间的主帐走去。
主帐前围有一大片柴木,搭起了高台,四面燃起了一簇簇的篝火。地上还整整齐齐摆满了庆祝的酒坛。
几名羌人,头戴异兽面具,身着彩绸玄衣,正在围着篝火跳傩舞,在火光映衬下,跳动的人影如同在熊熊燃烧,凶猛狂热,散发着诡谲之气。
一只四四方方的巨大木箱放置中央,锁头刻有羊头神的吉祥纹路,四角缠绕着鲜艳的大喜红绸。
那便是用来接新娘回去的抢亲木箱了。看起来大得装两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木箱一侧,有几道人影围在篝火周围,丛丛火光之中,映出那些人惊惧又哀戚的面容。数名歧山部的妇孺身着大红的皮袄,喜庆的装饰之中,一个个却是在哭泣。
这便是林中哭声的来处了。
起初,沈今鸾以为他们是不舍新娘,可他们看向邑都莽机等人的目光害怕不已,哭声亦是断断续续,如有恐惧。
一见到莽机等人,一个年迈的老妪扯了扯其中一人的袖口,低声道:
“你们还是回去吧……这是冤孽啊!”
篝火前,跳着傩舞的高壮男子即刻朝着众人奔走了过来。带头的傩师头梳数绺辫子,摘下面上四目鸟兽面具,凶神恶煞,朝他们大喊道:
“王帐的人来还真敢来抢亲!”
沈今鸾只觉他言语不善,以为是这里抢亲的习俗。
前头的莽机见到那领头的傩师,认出他来,振臂一呼,拳头击打胸口一下,扬声道:
“你便是哈娜的哥哥阿德吧。阿德哥,我莽机来娶我心爱的姑娘,有什么不敢的!”
他一呼百应,身后亲友也高呼助阵。
沈今鸾掠过人群,一眼看到前方的大红喜帐,帐布前映出一道新娘的人影。
新娘一身厚重的喜服挂着叮叮当当的银饰,头上盖着一大块红盖头,隐约看见身材纤细秀气,端坐不动,更是不言不语,显得文静异常,甚至有几分沉寂。
沈今鸾觉得奇怪,思忖片刻。
她依稀记得,当年在云州曾和二哥一起见过羌人成婚。
羌人可不比中原汉人,婚宴新郎新娘都是一道迎客行礼,载歌载舞,饮酒作乐,从不会独留新娘一人在房中。
“哈娜,我来了!”
莽机也看见了帐中新娘,正要疾步走去,一道道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阿德率领着众傩师挡在他身前,大声朝四周道:
“不急,既是来抢亲,你需先同我们斗酒,干得过我们再说!不过了我们这关,是见不了新娘的!”
歧山部众人高呼应是,向莽机等人围拢过来,将他们引入篝火前的酒坛处,
王帐诸人面色紧绷,如似警惕,阿德见了,冷笑一声,率先拎起一坛酒倒入碗中,豪饮一口,示意酒中无他。
王帐众人自步入歧山部中处处小心,见酒味寻常,阿德等歧山部诸人已都饮过,才放下戒心,各自席地而坐下来,观赏傩舞,一面饮酒。
唯独顾昔潮坐在边上,远离喧嚣,长指摩挲酒坛边缘,未曾饮过一口。
“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滴酒不沾?”一旁的邑都顾自饮了一口酒,摇了摇头道,“真可惜歧山部这陈年好酒了,在大魏那儿可是喝不到的。”
沈卿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顾家九郎什么美酒佳酿没喝过,是饮惯了关中好酒,顾家地窖里还藏着御赐的西域美酒。
他少时放浪形骸,时常与一众五陵少年彻夜豪饮。
她以为顾昔潮是担心酒有问题,可是见歧山部自己人也饮了不少,酒水应是无碍。
原来,是从前喝酒如饮水的顾昔潮竟戒酒了?
沈今鸾不由出声道:
“顾大将军怎么到了北疆就突然不饮酒了?”
可顾昔潮只是轻轻将话绕了过去,声音低沉,只她可闻:
“酒令智昏。我们可不是来品酒的。”
众人酒酣,无论是歧山部还是王帐的羌人都喝得有几分醉意。
趁此两边各自放松下来,顾昔潮一连问了几个歧山部的青年,可没有人说认识弥丽娜这个人,甚至都无人听过这个名字。
见他一无所获,沈今鸾捻着发丝,道:
“阿伊勃会不会是在骗你,实际上根本没有弥丽娜这个人?”
顾昔潮摇头,轻声笃定地道:
“羌人虽狡猾多诈,但重情重义,不会捏造心爱之人行欺骗之事。”
沈今鸾蹙眉,道:
“可你不觉得,这歧山部里头,处处透露着古怪?”
顾昔潮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沈今鸾来了劲,从氅衣里探出魂魄半个头,指着篝火前暗地里哭泣的妇孺,道:
“新娘出嫁,亲眷俱是在哭。此其一。”
顾昔潮扬了扬首,望着帐布上那一道一动不动的大红人影,接着道:
“喜宴开场,新娘闭门不出,也不招待客人。此其二。”
最后,沈今鸾指向喜宴正中的阿德,朗声道:
“最后一桩怪事,是我第一次见,对新郎一行人如此不怀好意的大舅哥。”
少时在京都仰人鼻息,受尽高门子弟欺凌,她对轻微的敌意都十分敏锐。
“依我看,最古怪的,就是这位阿德了。瞧他那劝酒的架势,紧绷的大臂,就像是要将他们都掐死似的。”
她话音未落,酒席上的阿德忽然向顾昔潮这一侧看过来。锐利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纸人。
像是听见了她的话,与纸人里的她对视了一息有余。
可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只是一晃而过,阿德像是只朝这一边扫了一眼,很快就又向王帐的人敬酒痛饮去了。
顾昔潮似是也注意到了,他若有所思,即刻唤来了邑都。
“哦,你问这个阿德啊?”邑都回忆道,“莽机对我说过,他这个大舅哥是歧山部里信奉巫术的傩师。听说,他好像还通一些魂魄的邪术,曾想让死去数十年的鬼魂死而复生,邪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