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叹了一口气。
虽知顾昔潮此刻神色不见有异,可她可是见过,他谈笑之间一刀出鞘斩落人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时候。
这个傩师阿德虽愚蠢,但却是除了顾昔潮这死敌外唯一可以见到她的阴阳眼,说不准可以作为她的后手,为她所用呢。
见男人逼近,阿德的手抖了一抖,举高了火杖,厉声道:
“你别过来……”
“你不是就等着我来吗?”男人摩挲着刀柄,面有不虞,道:
“我来了,你说说,你所求为何?”
阿德笑了一声,面色森然:
“真是个聪明人。我只是好奇你那个香火供奉之法,想请你说来听听。”
顾昔潮的身姿陷落在火杖的阴影里,看不清神容,只见他一手覆在腰侧,摩挲着刀柄,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闻所未闻,自然无可奉告。”
阿德忽将手中的火杖凑近了纸人,厉声道:
“你不肯说,我便毁去这个纸人,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魂魄灰飞烟灭。”
“威胁我?”顾昔潮踱着步子,目不斜视地往掠过他面前,却疾步朝右侧的荒坟走去。他的声音从阴风中透出来,似是发颤:
“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找弥丽娜。既已找到了她,不过区区纸人,任你处置。”
“什么?”阿德睁大了瞳孔,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亮,“你、你看见她了?”
顾昔潮停下脚步,抱臂而立,眉宇一扬,定定看着阿德道:
“她不就在你身后?”
“你胡说!”阿德不可置信,浑身紧绷,不住晃动的火光在纸人面前摇摇欲坠。
“她看起来很失望,你再不回头,就要飘走了。”顾昔潮步履不停,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冷嘲道:
“男子汉大丈夫,见了心上人却还犹犹豫豫,只会抱憾终生。”
见男人在旁已走出数步之远,阿德万分急切,心中那一根弦登时绷断了。
他缓缓回过头去,才一侧身,火杖晃动一下,右肩已被突如其来的刀锋击穿。
他的右手随之一空,轻飘飘纸人没了依托便掉下去,最后稳稳地落入一角漆黑的氅衣之中。
天旋地转,沈今鸾的魂魄跟着纸人环进男人的怀抱。
她不动声色看了顾昔潮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码,又转眼瞥见他满身的血迹,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意味,忽然抿紧了唇,呜咽一声:
“你怎么才来啊。”
她语带哭诉,嗓音娇柔,难得细声细气,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全洒在他的耳畔。
顾昔潮一怔,收了淌血的刀,低头看去。
“你那个邑都忘恩负义,竟然抛下了我,我被抓到这鬼地方来,都是坟地白骨,吓死我了啊——”
一双杏眸扑簌扑簌,又像是怕他看到狼狈之态,倔强地以袖覆面,就差泪如雨下了。
仿佛真的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换作旁的男人,美娇娘幽魂在侧,怕是早就酥了身子,不得怜惜得好声好气哄着才行。
沈今鸾感到身前男人似乎只轻轻颤了一下,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娘娘倒也不必惺惺作态。”
顾昔潮面无表情,只唇角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方才,不还和旁人编排臣么?”
沈今鸾一怔,即刻收了柔弱姿态,拂袖冷冷地道:
“你难道早就到了,在一旁听人墙角?你什么时候来的?”
“当娘娘说那一句……”顾昔潮顿了顿,才能平静地道出,“我是你生前死后最恨的人。”
初时听闻,只觉得胸口闷痛,听了数回下来,只觉得麻木了。顾昔潮若无其事地揽起了纸人,漠然地道:
“娘娘与人周旋的手段,不逊于当年。”
沈今鸾眉眼弯弯,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大将军,既知此言不过是我与他周旋的手段,应是不会介意罢。”
“既是事实,自然无妨。” 顾昔潮面色极淡,道,“只可惜娘娘手段用尽,还是得臣现身来救。”
男人臂膀紧绷,肌肉结实,沈今鸾被制住,闷声不响,袖下藏起的双手报复似地拧来拧去。
顾昔潮翻动氅衣,端详着光里的纸人,目光专注,连新生的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沈今鸾略有紧张,袖口一扬阻止他探看,用他的话反讽道:
“现在就不是于礼不合了?”
他神色一滞,很快挪开了目光,浓眉微微皱起,问道:
“我未在纸人贴符咒,你被此人所擒,魂魄为何不逃?”
还不是为了救你那颗天上地下绝不仅有的解药。
可她才不能告诉他真相,免得他找到解药便不帮她寻尸骨了。
“我这不是怕脱离纸人魂飞魄散么?我若是没了,我父兄的尸骨怎么办?”沈今鸾心绪起伏,声量高了几分:
“你这一去,到底找到弥丽娜线索没有?”
中了一刀的阿德听到了她的话,扶着受伤的右肩,趔趔趄趄,仍然不甘地朝二人走来:
“我能带你们见到弥丽娜,只要你肯告诉我……”他殷切的目光望着顾昔潮。
男人反手握刀,刀尖一挑,一下子划破了阿德傩衣上张着血盆大口的异兽:
“我说过,我此生最恨被人威胁。”
“你杀了我,就更见不到弥丽娜。”阿德无力地笑了笑,捂住鲜血直流的肩头,仍然执着地不肯放弃:
“听闻香火能招魂,只要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已试遍了天下各种办法,都见不到她。你要见她,也只能让我用香火之法一试,才有最后一丝机会。”
“万一,她已经魂飞魄散了呢?”沈今鸾问道。
阿德不顾伤口撕裂,声嘶力竭地道:
“不可能!我已养了她的魂魄数十年,前日她还在,绝对还在……她只是不肯见我!”
沈今鸾看着状若癫狂的阿德,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弥丽娜的鬼魂尚在人世。
更没想到,阿德声称的心爱之人,竟然也是弥丽娜。
不光垂死的阿伊勃想见她,现在这个阿德拼了性命也想见她,沈今鸾倒是对这个弥丽娜越发好奇,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忍不住扯动男人的氅衣,轻声耳语道:
“不就是烧香吗,你在赵氏祖宅也见过赵羡的做法。这个阿德既然只让你来教,哪怕你有样学样,甚至现编一个,骗骗他,试一试,万一能成呢。”
沈今鸾十分不解,顾昔潮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见他沉默不语,始终不为所动,她轻轻叹息,魂魄倏然移开,径自透出了纸人,终于露出了纸人怀袖之下一直掩着的腰间。
“方才滚落山崖,我的纸人其实已经被划破了。”
幽暗中,顾昔潮倏然抬眸,视线下移,落在纸人的腰下,眸光一凛。
那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昔潮,纸人有损,我的魂魄怕是留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沈今鸾犹豫地道:
“你难道竟从未给你哪位亲朋挚爱烧过香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当年他是因为她的毒计孤身远赴北疆,已是众叛亲离。
“有的。”
顾昔潮缓缓抬眸,看着她道。
沈今鸾讶异抬眼,与他对视。
男人眸底渊深似海,暗无天日,涌动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潮,低哑的声音似是沉入了海底:
“我曾为一人焚香,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29章 中元
承平五年, 顾昔潮被她一计将军,身败名裂,逼走北疆。这其中, 除了她麾下后党的手笔,定也少不了世家在推波助澜。
加之早年,他为了夺取顾家家主之位,已与顾家亲众决裂, 誓死为敌。
此后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 顾家树倒猢狲散,顾昔潮在素来抱团的世家中亦再无故友。
她想不到, 还有一个能让顾昔潮愿意为之迷信的亲友。
沈今鸾还在茫然怔忪,阿德已欣喜若狂地揭开了身后巨大的帘幕,对顾昔潮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心脚下。”
阿德殷勤地在前引领, 行至坟地中央一方宽大的供桌, 上面数十炷香早已备好,只等点燃。
供桌前,顾昔潮负手而立, 默念道:
“生犀不可燃, 燃之有异香, 沾之衣带, 可与鬼通。”
他闭了闭眼, 轻声道:
“一年魂可生,五年魄补全。十年……终相见。”
他抽刀出鞘,拧下刀柄, 倾泻下几许生犀角磨成的齑粉,倒入阿德捧起的掌心里:
“南朝古籍有载, 犀角焚香,便可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