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气地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们,没有走。”顾昔潮扫视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机和一众羌族战士,提着从歧山部抢来的大木箱子。
还是当初来歧山部抢亲的那一批人,一个不少。
邑都用拳头拍了拍肩头,不屑道:
“你是我换过刀的兄弟,我已弄丢了你的纸人,更不会临阵脱逃,抛下兄弟不管。再说,我可是向首领立了誓的,不会让你死在歧山部里头。”
莽机无神的双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体,也要带回去!”
羌人重诺,不计生死,果真如此。
可顾昔潮眼中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再也不见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时动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无需你们相帮。我不欠你们人情。”
邑都扯下一团布,包扎起自己为救他受的伤,不解地嘟囔道: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我救了你,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还想和你再打一场呢。”
顾昔潮一跃上马,一群人驾马踏河,水花飞溅,奔驰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帐疾行。
追至河岸边的歧山部人被迫止步浅滩,不断翻涌的河水打湿了众人的衣袍。
“阿德哥,哈娜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
长久地伫立之后,为首的阿德眼中暗燃着怨毒的火,死死盯着河对岸遥遥远去的身影,终是放下紧绷多时弓箭。他咬了咬牙,高声吼道:
“天羊神在上,歧山部的仇,一定要报!”
“再等,来日。”
他身后一片应和之声,犹如狼群呼嚎,震彻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
……
穿过密林,走出数里之后,歧山部人没有追上来,邑都走马,与顾昔潮并辔而行。他抱在胸前的双臂垂落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身着湿透红袍的男人,又指了指他背后的纸人,打趣道:
“这纸人竟能让你死都不肯丢下,还弄得这般狼狈,连性命都不要了。”
“不会真是你那早死的娘子吧?可这纸人有什么好?不能看也不能用的……”
见顾昔潮沉着脸,邑都凑过去,有手肘抵了抵他的肩头,笑道:
“春天要到了,我们羌族的姑娘也都要找情郎,她们美丽又忠贞,像你这样勇敢的猛士就能得到她们的心,便一辈子对你好。你不考虑下?”
未等邑都说完,顾昔潮便一蹬马腹,马儿撒开蹄子,往前面奔去,将邑都随之而来的骂声甩在身后。
“哼——”
良久,顾昔潮背后响起一嗤声。
“羌族的姑娘美丽又忠贞?”纸人鼻孔出气,冷笑道。
“我可在歧山部遇到一个女鬼,满口谎言,蒙骗害人。某个男的,若无我提点,差点就要死在那艳鬼手下了。”
“她是满口谎言不假,”顾昔潮回道,“但她遵守了诺言,与我们的契约倒是从无违背。”
“她确实带我们走出了歧山部。”
“也确实让我们见到了弥丽娜。”
……
暗夜降临。暮色如同焚烧后浓重的黑烟笼罩天地之间。
羌王部落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台,在幽夜里忽闪忽闪。
阿伊勃帐前,雪白的帐布先是晃动一下。
未几,垂帘又剧烈地摆动起来,榻前那一幅绣画随之翻涌不止,如同画上人影幽幽浮现。
“嘎吱”一声,底下一个巨大的木箱不止何时打了开来,细小的灰尘从精美的雕文罅隙漏下。
尘埃之中,一缕黑雾在帘幕前袅袅升起。
雾气当中一道虚影慢慢地幻化成少女的影子,一身银饰如铃声风动,嗡鸣不止,虚无的嫁衣伏地迤逦,缓缓靠近床榻。
瘦小的鬼魂映在雪白的帐布上,阴影犹如一座庞然大物,就要吞噬榻上毡毯所覆下的人。
阴影铺天盖地一般逼近,一股阴风猛地掀开毡毯。
只见毡毯之下,不过是一个纸人。
头顶一声笑,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魂惊觉四处张望,再回首,见那纸人已从榻上坐直了,气度雍容不凡。
纸人里的沈今鸾敛起了袖口,凝眸打量着那道虚影,又俯瞰了一眼那幅绣画,轻声道:
“果真是你。”
眼见鬼魂试图穿过帘门出去逃走,沈今鸾好心提醒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离开这间帐子。这王帐各处都有天羊神像守护。你我为鬼魂,一旦触犯神明,就会遭天诛。唯有这间帐子里已移除了神像,你若出了走出去,怕是就要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
“你千辛万苦才跟着我们来到王帐,可不要前功尽弃的好。”
沈今鸾端坐榻上,行止从容,笑道:
“你说是不是,弥丽娜?”
第30章 误会(小修)
狂涌的风声渐渐停息了下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 少女的鬼魂静止在那里,虚幻得如同水里的倒影,一晃一晃, 飘渺迷离。
她的面上如蜕皮的墙纸,露出内里腐朽的骨肉,即便如此,也难掩秀美的容颜, 凋败的美丽, 渐与绣画上绝色倾城的女子重合起来。
“你怎么猜出我就是弥丽娜?”
鬼魂面容冷酷, 已和当时楚楚可怜求他们收殓尸骨的那时截然不同。
沈今鸾轻轻一笑,道:
“弥丽娜, 歧山部老首领的女儿,十九年前成亲当夜失踪,不见尸骨。”
少女鬼魂周身幽怨的蓝光变幻莫测, 低低地道:
“十五年了, 竟然还有你……认识我?”
沈今鸾拂了拂袖口,款步而行,边走边道:
“你魂魄所在的大帐, 虽然陈旧破败多年, 但是曾经也是奢华无比, 那是歧山部首领的毡帐。你身上的嫁衣有歧山部的盘蛟, 是唯有首领的子女才有资格镶绣的纹样。”
少女鬼魂阴暗的瞳仁里渐渐聚起了光, 望着沈今鸾,道:
“你、你到底是谁?”
沈今鸾她拢了拢鬓发,双手覆于前, 从容端严地道:
“草原诸族之中,羌人尤擅弓箭, 而羌人之中,制弓造箭至强者,出自歧山。当年我阿爹在北疆治军之时,你的父亲、歧山部的老首领瓦克善还曾入帐亲自拜见,向我阿爹献上歧山部皮革鞣制的长弓。”
“那长弓印有歧山部的盘蛇纹路,弓弦百石而不断,坚不可摧,正如羌族歧山部誓与大魏交好,也是我阿爹唯一的配弓,所以我一直记得……”
“若还是当年,不必说你,就算是你阿爹见我,也得行三跪九叩之礼……”
她贵为大魏皇后,本该受天下人叩拜,得天下人供养。
“你这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
弥丽娜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难为这世上竟还有人认得我阿爹……可我的阿爹早就在十五年前就被王帐的人害死了!那一年,我成亲当夜,王帐的人血洗了整个歧山部……”
沈今鸾道:
“所以,你千方百计隐瞒身份,诱骗我们带你来到王帐,就是要报仇?”
弥丽娜游移的魂魄在帐子中徘徊,一面回忆道:
“那一夜,他们不仅杀了反抗的男人,将部落里的女人拖去了野地里,最后只留下小孩活口。他们杀人,比围猎还要容易,杀的,都是我至亲的族人……”
“阿爹怕我受伤,让我躲进抢亲的大木箱子里藏起来。谁知道帐子整个坍塌了,将我埋在了地下,过了很久很久,也没人来救我,我动不了,出不来,一直埋在地下那么多年。”
她转身,呆呆地凝望着身后那个破旧的木箱,目光悲恸中暗燃着愤恨,喃喃自语道:
“我被埋在箱子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身体被虫子啃食,他们爬满我的脸,咬断我的筋骨,钻开我的肚皮……我尖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人可以听到我的求救……”
她掩面哭泣,空荡荡的魂体无依飘动。
“我死后,魂魄还被困在那个喜帐里,十五年无法逃脱。”
惨白的阴风吹起弥丽娜血红的嫁衣,如同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她笑望着沈今鸾,身上银饰轻声作响,道:
“如果是你,这样的仇,该不该报?”
沈今鸾不由望向一旁埋葬弥丽娜的木箱。只一眼,她的脸色全然变了。
里头陈旧的木头断裂了几处,更可怖的是,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的划痕,像是被人的手指重复地,狠狠地抓过,一次又一次。
看到箱子里那密密麻麻的划痕,她只莫名觉得头晕目眩,心悸不已,差点就要站不住。
弥丽娜是被活埋的。
四野一片沉寂,少女说着说着,又“咯咯”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诡戾,犹如幽咽。
巨大的怨气冲天而上,仿佛整座帐子将要崩塌碎裂,化为一片废墟。
沈今鸾立在无形的风中,凝视着她身上断裂的首饰和残破的衣料,都是她死前绝望挣扎的痕迹。
羌人抢婚的习俗,使得这木箱就是女子的棺椁了。可这世间所有的婚嫁,又岂非女子无形的棺椁?
“这样的血海深仇,自然是要报的。”沈今鸾点点头,道,“我只是好奇,阿伊勃视你为爱人,留着你的画像,九年来看了千千万万遍,还无数次派人来寻你,可你却是要找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