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都指着他身后蓄势待发的兵马,愤声道:
“你带你的兵来,是要为大魏进攻羌族吗?你别忘了, 向我们宣战, 就是向北狄宣战!”
顾昔潮冷笑道:
“北狄可汗已知羌族战士叛逃大魏一事,而今他所遣使臣也死在羌族,北狄为了巩固北疆各族统治, 定会拿羌族开刀, 杀鸡儆猴。”
“你们以为, 还能再依附北狄吗?”
方才他那一把暗箭, 杀了北狄使臣, 就是断了羌人的后路。
羌人的兵马,这么多年他都探得一清二楚。与他相交,他就是豢养了一只豺狼!
“你, 你好狠毒。”邑都咬了咬牙,拾起了地上的刀, 刀尖直指马上的男人。
一双青筋遍布的手按住了邑都明晃晃的刀身,猛地收回了刀鞘之中。
羌王阿密当缓步上前,在千军万马前独立,高声道:
“我知道大魏恨我们羌族当年投靠了北狄。可这是上一代羌王的决定,我族人皆是无知无辜。如果可以平息将军怒火,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放过我们族人的性命。”
顾昔潮扯动缰绳,平淡地道:
“我对你族人的性命,并无兴趣。”
他微微从马上俯身,漠然的目光俯瞰一圈底下的人,独独与阿密当对视:
“若要计较你们当年背叛之罪,确有一事,你可为我办到。”
语罢,顾昔潮拔出腰间佩刀,劲臂一扬,直接挥刀掷在阿密当脚步前。
“阿密当,我要你的头颅。”
“你!——”邑都瞪大了眼睛,络腮胡气得一抖一抖,大声道,“首领,我们大不了去牙帐向可汗请罪。哪怕让他杀了我!”
一群战士拔刀而起,刀指山丘上的大魏军,愤声道:
“首领,我们和大魏人打,就算全战死了也值得!”
一片义愤填膺的嘈杂声中,顾昔潮静静地道:
“羌人射杀北狄使臣,形同背叛。北狄可汗得知消息,不出三日,大军便会来袭,现在可以救你们羌族的,唯有大魏。”
“再与我相争,羌族的后路就全断了。孰轻孰重,你们自能分辨。”
他散漫的目光掠过暴起的人群,最终落在羌王身上:
“阿密当,羌人一族覆灭与否,全在你一人决断。”
话语如同锋刃,一刀刀割在在场人的心上。
大风吹扬,百余旌旗猎猎作响,阿密当的衣袍在山头翻飞不息。
从大魏人发现叛逃的羌族武士开始,今日之局便已注定了。
如今,舍自己一条命,保全整个歧山部,是唯一的解法。
早年听闻大魏北疆来了一位煞神主将,生杀予夺,犹如地狱恶鬼,没想到此人,就近在眼前,悄无声息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十年。
这个人,一出手便是杀招,不留一点余地。
漫天的风沙里,年轻的羌王扬起头,终是应道:
“好。我的头颅,你拿去。”
天地之间,静了一刻,而后是哭天抢地的叫喊声。
“首领,不可啊!”
一群战士跪倒在广受爱带的羌王脚底,扯着他的衣摆不肯放手。
阿密当朝底下的人摇了摇头,他一人行至顾昔潮的马前,躬身一拜,厉声道:
“你们汉人有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果真不错。”
他的眼眸变得锐利起来,流露出草原雄主后裔的气魄来:
“你要我的人头,我也要你一诺!你如果不答应,大不了今日我们全族就和你鱼死网破。”
顾昔潮眯了眯眼,似有所料,静静听着。
阿密当指了指北狄人的尸首,又指了指山丘上绵延百里的白色毡帐:
“如今你杀了北狄人,我们已经没了后路,只能投靠大魏。你要我死,可以,但我要你立下誓言……”
作出决断的羌王一撩袍角,膝盖沉沉地跪了下去,碾碎底下的砂砾,一字一字道:
“我羌族,愿意重归大魏,请大将军不计前嫌,保护我的族人。”
“可。”
顾昔潮应得很快,声音平淡而清朗。
他神色冷峻,郑重地向阿密当许诺道:
“你死后,我会派兵护送整个歧山部往朔州安顿,全你遗愿。有我在一日,羌人受我之荫蔽,必不再受奴役。”
一语正中心怀,阿密当褐色的双目里清光涌动,他点头连叹几声:
“好!好!得你一诺,我死也值了。请再给我十日时间,料理族中后事。”
顾昔潮微一颔首,许了。阿密当回头,大步往王帐走去,一声令下,身后悲戚万分的近卫默默跟上了他。
唯有邑都还立在沙丘上,迟迟不动。他紧握着刀的手不曾放松,指骨压得苍白,臂上一大条青筋暴胀,犹如平地而起的山峦。
顾昔潮屏退了严阵以待的亲卫,纵身下了马,独身朝他走去。
“邑都,你曾帮我寻找尸骨,相助良多。我不会忘记。”
邑都忽然丢下了刀,猛地上前一步,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要尸骨的下落,我们首领也告诉你了,你马上就能找到你要的尸骨!你还要杀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如果你还要继续找尸骨,天涯海角我可以帮你再去找。可你,你怎么能这样害我们?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邑都悲愤欲绝地看着他,骤然明白过来,眼底窜起一抹血红,声音似是从喉底一字字咬出来: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你杀了北狄使臣,是要坐实我们羌族背叛了北狄,可汗定会下令通缉我们一族。然后你就正好可以带着首领的头颅去牙帐邀功。那么,你便能顺利出入北狄牙帐寻找尸骨。这就是你的计划,是不是?”
“你这般利用我们,你真的,好狠毒啊……”
顾昔潮没有否认,透在风沙里的声音犹为低沉:
“弱肉强食,法天则地。只能怪你们,不够强大,只能依附别人生存。”
邑都仰天,呵呵冷笑了一声,重重摇头道:
“我当初,就不该认识你,更后悔帮了你……首领是我邑都的恩人,你害死了他,我这一辈子不会放过你!”
顾昔潮看着他,忽也笑了一声,道:
“那就变得更强。我等着你,要打要杀,随时奉陪。”
邑都立在原地,握紧了刀柄,目眦欲裂。
“邑都,首领叫你不要乱来,快回来!”
底下传来焦急的呼声。
邑都咬了咬牙,最后深深看了顾昔潮一眼,掉头狂奔下了山丘。
进入王帐之前,里头的一片哭嚎声已隐隐传来出来。
邑都停下脚步,抹去眼角一滴眼泪,掀开帘帐入内。
长长的毡毯上匍匐着向王叩拜的臣子。
毡帐尽头,王位上的阿密当神色十分平静,将几个儿子和信任的亲随召到跟前,事无巨细地交待部落之事,也作最后的告别。
邑都紧握着刀,恨恨道:
“北狄人是豺狼,大魏人也是虎豹,我们这是引狼入室!首领,是我信错了人,害了你啊……”
老羌王看着他,低斥一声道:
“目光短浅!你们以为没有他,就不会有人去告密吗?部落里只要有人叛逃,巡逻的北狄人迟早会发现,捅到可汗那里去。只要我们在云州一日,就不是长久之计。坐以待毙,只会被一网打尽。”
“我们早该重归大魏了,只怪我自己犹豫再三。如今,有个大魏人护着你们,也算了全一桩心愿。”
他的儿子桑多才十岁,伏在他膝头痛哭流涕,咬牙道:
“那个大魏人如此狠毒,等我长大了,定要杀了他为阿爹报仇!”
“杀了他报仇!杀了他报仇!”一时群情激愤。
阿密当低吼了一声,暴怒的人声便停息了下来。他看着在场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邑都身上:
“邑都,你是我们中最勇猛的战士,我最信任的近卫。我儿子桑多年幼,我先就把部落交给你了。切记不可为我报私仇,一定要团结所有部落,投靠大魏,我们羌人在北疆,才能和雪山一样长久地活下去……”
“可是……”邑都咬着牙不肯应下。
阿密当跺脚,怒声道:
“我要你以天羊神的名义起誓!”
邑都咬牙,下颌紧绷,不甘地低下头去,在硕大的羊头面前跪地,一声一声立下了誓言:
“我邑都……不找大魏人报仇,投靠大魏,护好族人,一生一世,如果违背誓言,不得好死!”
见他立誓之后,阿密当松下一口气,而后颤抖的手拂去小儿子桑多面上的泪珠,语重心长地道:
“我的孩子,阿爹最后教你一句,看人不能看表面,不能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那个大魏人已得到了尸骨的下落,又带了大魏精兵,完全可以不顾我们所有人的命,直接夷平我们一族,杀了我再可取我首级。可他偏偏愿意负担起我们整个部落的重担,成全了我的心愿。看似不留情面,依我看,还是心慈了些。”
“他虽行事狠辣,却也算光明磊落。你们在这样的人护下,我也算放心了。”
阿密当长叹一口气,心怀悲悯。
为了几寸骸骨,十年如一日,不论艰险,不计生死。他从未见过如此执着之人。
由他带着自己的族人回归大魏,他再没有遗憾了。
最后,阿密当王站起身来,看了一圈族人,闭了闭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像是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