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死前曾说,是我们对不起大魏军,所以才会被残暴的北狄人当作奴隶。我平生的愿望,就是能带着族人重回大魏。我这一死,就能换来歧山部在大魏安居乐业,我阿密当虽死犹荣,死而无憾!”
众人悲痛不已,纷纷落下泪来。
帐中炉火,一夜静静燃烧。
……
雪山脚下,经过数月隆冬,雪水融化,河岸上水汽充沛,塞上水草丰美。
这一年,因为收到羌王的命令,羌族各个部落都要准备迁居朔州。四处的羌人都云集王帐前,收拾行装。
浑然无知的人群嬉嬉闹闹,还不知道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博弈,为了族人的前程,羌王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人流如织,人声鼎沸,吆喝声此起彼伏,如同盛大的集市。
顾昔潮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样貌也看起来像外族人。
有羌人有把刚制好的奶茶捧到他面前请他品尝,还有人献上新制的刀具,请他赏玩。他时而用羌语和人交谈几句,又不露声色地离开。
路过卖花的摊位,有羌族少女笑嘻嘻地把刚采下的石榴花往顾昔潮身上掷,红艳艳的落花散落一地。
几个羌人孩童围绕着中间巨大的篝火跑来跑去,路过顾昔潮时会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他背上那个滑稽的纸人,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开。
沈今鸾望着一切如旧的热闹人潮,道:
“阿密当真是个聪明人。向他的族人隐瞒了你二人的交易,没有让羌人恨上你。毕竟他族人世世代代的平安,自此系于你一身。”
顾昔潮的面色在日光下有几分苍白,略带病容,他举目望向热闹繁华的集市,目中不见情绪,波澜不惊,好似这集市万般繁华都不入他的眼底:
“他们一旦知道羌王是因我而死,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善意了。他们,都会像邑都一般。”
她见他这般淡漠不惊的模样,道:
“被人记恨,你倒是很无所谓?”
顾昔潮偏过头看她一眼,极为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恨我本就是理所应当。”
沈今鸾想起在邑都说起阿密当时有史以来最好的首领之时,顾昔潮面上隐忍的表情。
他这个心硬如铁的人,也偶有一丝寻常的情绪。
沈今鸾挑起了眉,问道:
“至少,这一趟你大获全胜,得了羌族归附,还有了尸骨线索,却还是满脸不高兴?”
顾昔潮拂开面上的雪花,没有回头,问道:
“你在意我高不高兴?”
她轻嗤一声,一副早已看透他的表情,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带那么多兵,根本不是来向羌族开战来的,你本就是来送羌族部落回大魏的。”
“我说你,真是无聊透顶。他全族人的命都在你手上了,你明明可以随随便便就砍下阿密当的头颅,你还非要得他同意,把这一切装成是一个交易,从北狄人手里救下这些羌人。”
“杀了他们的首领,却又给他们一方乐土,也不要人感恩戴德。真不知你到底是他们的仇人,还是恩人。”
顾昔潮举步慢慢离开了人群,道:
“羌人归大魏,北狄痛失一臂,云州守卫少一道,于北疆有百利而无一害。”
沈今鸾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巡查安顿族人的邑都。
顾昔潮是故意避开了邑都的路线,昔日旧友就这样形同陌路,心怀无限恨意。
邑都曾帮他们进入歧山部找尸骨,不惜性命在渡河时来搭救,还说,愿意陪他们去凶险异常的北狄牙帐。
任是她做了多年皇后早已炼成铁石心肠,可还是觉得遗憾。这种感觉,像是盛开的花瓣被无妄的风碾了个粉碎。
“历来,羌族中忠心的近卫会在羌王死后殉身。”
“你这般说话激他,也是想让他凭借这份仇恨活下去。哪怕他恨毒了你,是不是?”
集市的欢声里,顾昔潮默默远离,越走越远,沈今鸾摇摇头,道:
“有时候,真不知你是残酷,还是仁慈。”
“为了拿下羌人多年布局,顾大将军心机手段,还是不逊于当年。我只是好奇……”她狡黠地牵了牵嘴角,“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当年的金刀计呢?”
顾昔潮脚步稍稍一顿。
恍惚间,被他撕烂的衣裙,露骨的肌肤,微湿的香汗流入眼底,渗入五感。十年过去,依旧清晰如昨,引起不可为人道的遐思。
虽知她不过照常调笑挑衅于他,他心下收紧,继续往前走,没有作声。
他的回避,沈今鸾看在眼中,越发起疑。
十年后再一次回味金刀计,这一回,她总觉得破绽重重。
他是不肯再提起金刀一事,每每言及,不像是被刺痛,而是像是被戳穿一般不再说下去。
可是一时从顾昔潮身上也看不出端倪来。也许是她多心了。
沈今鸾倒是更关心眼下的局势。她覆手在背,明知故问地道:
“我还有一个疑问未解。北狄可汗是如何这么快就知晓朔州出现了羌人逃兵?”
顾昔潮只淡淡扫了纸人一眼,心知肚明她早已看出来了。
无论为敌为友,他们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如今,唯有说起兵事时,他们才可以像故友一样,侃侃而谈,默契如旧。
他难得扬了扬唇角,仰面迎着飞雪,道:
“娘娘洞若观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慧眼。”
大雪纷飞中,顾昔潮声音沉定有力:
“我无意于世人如何看我,至亲如何恨我,挚友如何谬我,我所行之事,无论如何,必要达成。想必,娘娘也是如此作想的罢?”
沈今鸾垂下了目光,无声赞许。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她和顾昔潮其实是一类人。同样地,为达一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弃所有。
只可惜,他是为维护他的顾家,他的大哥,而她,要为沈氏,为她的父兄算计。
注定对立,注定背道而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最后确认心底的猜测,问他道: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不择手段取了羌王头颅,是着急去牙帐,确认你大哥的尸骨吧。”
顾昔潮目光扫过来,不温不火地道:
“你不也是急着找你父兄的遗骨?”
若有若无的对峙之意,在二人周遭悄无声息地酝酿。沈今鸾心下一沉,无言冷笑。
果真如此。顾昔潮是迫不及待要找到尸骨,洗清一直笼罩在他大哥身上的污名。
若真让他找到顾辞山的尸骨,她父兄的声名如何说得清?
这几日来,此事盘桓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如此最后一缕隐秘的希冀骤然消散。
沈今鸾仍是笑着,忽然指着地上一朵淡粉的桃花瓣,轻声道:
“咦,竟是春山桃。”
沿着落花的轨迹朝不远处的山头望去,那里有几树粉艳艳的桃花开得正好,花枝在风中招展。
飞扬的花瓣减弱了大雪的肃杀。
顾昔潮点点头:
“是春山桃。此地已近云州。”
云州的春山桃,天下无双,春日里漫山遍野尽是。越近云州,桃花越是常见。
沈今鸾指着那山头几株桃树,道:
“你,去折一枝春山桃来,要刚开的。”
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的要求,顾昔潮有几分讶异,微微皱眉,看着她,似是不解,止步不前。
她倒是忘得快。上一回在荆棘丛中为她折花,几乎把性命都交到她手上了。
沈今鸾指了指烂糟糟的纸人,垂头丧气地道:
“纸人破了你也看到了,我这几日浑身都没有力气,怕是快要魂飞魄散了……”
“即刻随我回蓟县。”顾昔潮严肃起来,正要召来身后的亲卫备马。
她的声息轻微,像是已经十分虚弱:
“我在宫里那么多年,都看不到春山桃……万一这就魂飞魄散了,下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你等着。”
于是,他还是纵容一般地,将纸人放在一处有树荫的岩石上,独自朝那山头走去。
他逆着人流穿梭过去,示意身后的亲卫不必跟来。
行至坡上,大雪弥漫,野桃林杳无人迹。一树桃花正开得烂漫。
顾昔潮攀上最高的树梢上,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飞身从树上跃下。
落地之时,他的背后袍角飞扬,大片的花瓣随着摇晃的树枝簌簌往下落,与周遭的大雪连绵一片。
身手不如少时了,征战四处时落下不少伤病,如今连折一枝桃花都比旧时慢了许多。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手中鲜嫩的桃花,雪白之中透着浅浅的粉,可以看到细细的脉络。
有时候,他忆及从前,神思恍惚,会记不起当日自己走进那处暗昧丛生的荆棘里,到底是为了解救被困住的她,还是为她折下一枝花。
良久,他的视线穿过眼前垂落的白发,他感到后颈一片冰寒。
那不是雪花,是一把刀刃,正架在他的颈侧。
此地远离人群,他孤身一人,被劫杀也无人知晓。
顾昔潮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胡茬脸,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报仇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