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都面无表情,架在他颈上的刀微微发颤:
“我问你,北狄人怎会无缘无故知道逃兵?事关羌族存亡生死,当时在场我那些族人肯定不会透露半个字。”
“泄密的,没有别人,只有……只有你!”
邑都说着说着突然怒吼起来,声音喑哑,满眼尽是愤恨:
“顾九,我曾敬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你耍得一手好计谋,要逼死我们首领。”
顾昔潮叹道:
“邑都,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阿密当拿命救下来的族人,竟然如此愚不可及。”
“你就算在此地杀了我,情势不会有丝毫改变。我的人照样会砍下阿密当的头颅,送去牙帐换取我要的尸骨。羌族,依旧需要依附大魏,你杀了我,又置你余下的族人于何地?”
邑都笑了笑,森然的面容模糊在刀割一般的寒风里。
“我知你一点不怕死,所以,我不是冲你来的。”
他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热闹的王帐中央,那一处巨大篝火之中。
顾昔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手里的桃花枝掉落在地,他覆满霜雪的手刹那间握上了刀柄。
他的面上方才因折花流露出的少许温柔,已渐次化作寒冰般的冷肃。
那篝火的焰光里,方才落了单的嫁衣纸人已被捆在一根粗壮的木桩上。
底下熊熊烈火往上窜起,时有拂过纸人艳红色的裙摆,化作他眼里猩红的血色。
“我说过,你这样的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邑都笑得嘲讽又狰狞:
“一旦有了软肋,就是自寻死路。”
第34章 梦耶
风雪潇潇, 顾昔潮的容色太过平静。
平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一片死寂的水面。
他只是信步朝着那篝火走去。任由邑都身后的羌人武士卸下他的腰刀和身上武器。任由架在他颈上的刀划出一道血口子。
邑都不敢松开刀,也只得跟着他走向篝火,一面握紧了拳头, 质问道:
“你退兵,放过首领,我会带族人避退雪山北面,从此和大魏北狄两不干涉!”
“无可能。”顾昔潮目不斜视, 边走边道。
“你不肯?……”邑都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箭镞上包了浸了滚油的绢布, 在火杖上一烤便燃起了火。
他威胁道:
“马上,烈火就会把你最宝贝的纸人就烧成灰烬了。”
顾昔潮连一寸目光都未曾分予他, 只是底下脚步不停:
“不过一个纸人,你烧了又如何?我大不了再做一个,还是你觉得, 我会在意这么一个纸人?”
邑都冷笑一声, 道:
“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在岐山部我都看到了,你宁肯自己负伤也要带护着她。”
“你不是把她当作最心爱的娘子吗?”
顾昔潮冷冷看他一眼, 眉宇之间尽是无谓的淡漠, 反笑道:
“娘子?早就死了。”
“你!……”邑都已是恼羞成怒, 突然张弓搭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时, 已一箭射向木桩。
燃着火的箭划破空中,箭头直直插-入底下的木桩,弥漫的烟气拂过纸人的手臂。
“呲——”纸人里的沈今鸾轻嘶一声。
只这一声, 顾昔潮在这时陡然止住了步伐,攥在袖口的手指一下子握紧。
他猛地回头, 看着邑都一字一句道:
“打一场。我赢了,你便放下她。”
“看来,我赌对了。”邑都抬起手,手背拂开唇须上的汗,“我和你打!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放过首领,放过我们羌族?”
“不能。”顾昔潮不动声色,看着他木然地道,“因为你赢不了。”
邑都走向顾昔潮,缓缓拔出佩刀,刀身在掌心来回翻动,狠狠地道:
“你的口气,还真不小。”
顾昔潮没有拔刀,走到一旁,靴尖一挑,挑起了雪地上一根纤弱的芦苇,握在手中,只微微掸去了苇花上的积雪。
“开始吧。”
竟只是以苇草应战。
一旁的羌人战士目瞪口呆,邑都气笑了,躬身摆开阵势,双手共持刀柄,迅猛如龙,劈头盖脸朝顾昔潮砍去。
顾昔潮欺身避开,芦苇一勾一横,荡开一阵疾风。邑都持刀防守,连连闪避之后,又追击上前,刀光闪作白影片片。
数个回合之后,顾昔潮手中芦苇的苇花掉落大半,邑都气喘如牛,攻势渐渐慢下来,力不从心,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巾间滚落。
顾昔潮气定神闲,手中芦苇纷飞,快得只见白茫茫的影子,铺天盖地,最后一击,待邑都反应过来,只见那根细弱的芦苇已架在他颈侧。
“若我手中是刀,你已人头落地。”
胜负已分。远处围观的人潮不明就里,响起一阵阵热烈的叫好声。
顾昔潮扔了芦苇,疾步走向木桩,凌厉的目光一扫,看守在篝火的战士如惊弓之鸟,几人慌忙先将篝火扑灭,其余的人将上头的纸人松绑,正放了下来。
邑都也跌坐在地,弯刀掉落雪地,拧着浓眉,拳头猛力捶地,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一道青灰的衣摆落入眼底。
顾昔潮已行至他面前,忽然拔出腰刀,锋刃的刀尖在他额上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邑都一惊,抬手一抹,血珠子已从脸上滑落下来。
顾昔潮冷冷看着他,沉声道:
“若是旁人,我不会留他性命,不是因为这纸人是我什么人,而是你以强凌弱,将不相干的旁人牵扯到你我的仇恨之中,不是大丈夫所为,只会为人不齿。”
“你觉得被我算计,那就变强超过我,而不是将你的愤恨,发泄在弱者之上。”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族人还需你照顾。这条刀疤,我留给你,是你作为战士的耻辱。”
邑都抹去面上耻辱的血痕,定定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拧着眉没有作声,从地上起来,如同落败的凶兽,低吼一声,举步离去。
二人错身之际,顾昔潮开口道:
“我的第一批骑兵和弓卫会先送走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孩童。能战的青壮年先留守此地,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最后走的需要应对北狄人发现后的突击,引开他们。我已在崤山派了兵马接应,我此次带来的部下,也会全部护送你们去崤山。”
邑都停下脚步,愕然抬首,望向他冷厉的侧脸。
他没想到顾昔潮说会竭尽全力护送羌族入朔州,不只是宽慰羌王说说而已,而是早已预想了可能的情势,做了应对之策。他和手下在帐中讨论了一夜,想要保全更多的人,也不如他的计谋精妙且周全。
首领说,他在北疆花了十年找尸骨,也花了同一个十年为羌族部落归入大魏铺路,果真如此。
邑都心神震荡,不由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当时,他孤身一人步入歧山部营地外的密林,差点死在他布下的箭阵之中。入大帐之时袍衫染赤色,却神色自若,一开口便是请他们找寻大魏人的尸骨。
大魏军上万尸骨,他说,他要一具一具地找到,带回大魏。
狂傲至极,孤勇至极。世所罕见。
邑都略一思忖,惊道:
“把你的人都留给我们,你又是要一个人去北狄牙帐?”
顾昔潮回道:
“牙帐重兵把守,我一个人和带一百人可有分别?”
邑都微微一怔,忽大笑一声,冷声道:
“我在天羊神和首领面前立了誓,不会再寻你的仇。看来,不必我亲自动手,你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牙帐了。”
“顾九,你对我族的恩,我记着,仇,我也不会忘!”
语罢,他将地上的刀拔起入鞘,狂放地大笑起来。连一直沉默的顾昔潮都微微扬了扬唇角。
羌人慕强尚武,干脆利落,此间仇恨,不过打一架,分个胜负就暂时放下了。要是这世间大多的仇怨,都能如此处之,那该多好。
顾昔潮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怅意,忽听到身后一声惊呼。
他蓦然回首。
纸人实在太轻了,放下来的时候没了绳索捆住,又被风吹起,飘摇在大雪中,而后,一头栽倒在将熄未熄的篝火之中。
只剩一缕的残余火舌很快便窜起来,如汹涌的潮一般将浅薄的纸皮淹没,完全吞噬下去。
不过须臾之间,那小小的纸人便蜷皱起来,倒了下去,没在了底下的灰烬里。
始料未及,所有人登时呆在了原地。
几名羌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指着废墟,颤声道:
“是它……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所有的声音好似在这一瞬停息下来。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畏惧的视线之中,顾昔潮冲了过去。
他直直跪倒在火堆里,徒手扒开火里深厚的灰烬,双手捧起一抔混着红纸的黑土。
哪里还有一丝魂魄的踪迹。
“去叫人!”
顾昔潮回首,不知是不是被烟火熏染,一双黑眸红得像是要滴血,声音嘶哑,几近是朝人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