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回原路,空空荡荡的雪地里,纸人一身残躯犹在。
而那缕魂魄,已然不见了。
天地之间,只有桃花瓣飘落在雪地里,渐渐被大雪所埋葬。
……
十日后,大魏军扎营在羌族王帐三里之外。一众军士站姿笔挺,守在中军帐的帘门外,帐内没有燃地龙,一株烛火的光晕照尽案台。
顾昔潮握笔写完一本紫金绸底的奏报,在落款处盖上一方麒麟金印。
已三更天了,他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倚在案上稍作闭目养神,身上只覆了一件皮毛发白的旧氅衣。也并不觉得冷。
风吹不进来,帘帐却在微微拂动,以是急雨将至。
案前烛火乱动,一缕烟气徐徐而升。
“顾大将军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那声音空灵缥缈,似是远在千山万里,又像近在咫尺。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听到自己道。
女子薄如蝉翼的面容在弥散的烟气中浮现,柔光潋滟,动人心魄。
清冽渺远的余音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似曾相识地回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只一瞬,那女声已近在他鼻息之下,眨眼间钻入他的怀抱里,仰起无辜的小脸,蛊惑一般地诱他:
“将军,为何不来找我拿回金刀?”
他不敢应答。
“顾昔潮,我死前,你到底有没有送来春山桃?”
他沉默更久。
女子似是失望至极,窈窕身影淡去,化作一缕袅袅青烟散开。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耳边传来羌人的惊呼。
心念一动,浅梦惊破。
顾昔潮陡然醒转。
似梦似醒。梦耶非耶。
他支起身,案前残烛将尽,一夜烛泪凝成的泪冢厚如堆雪。
从别后,北疆再逢,到纸人烧尽,倏然来去,就像夜里发了一场梦。
回味到最后那一段,总有说不出的奇怪。
她离去前,问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藏了深不可测的玄机。
当时那一刻他沉痛难忍,竟未察觉,如今细想,竟处处疑点。
烛火燃至尽头,帐内越发昏暗。顾昔潮思虑渐深重,忽听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转向帘外。
已近天光,帐外传来兵戟铿锵的声响。
“将军。”
帐外传来骆雄粗声粗气的禀告。
帐门掀开,大胡子骆雄急匆匆带着几人入帐,正与顾昔潮昏沉沉的视线撞上。
“将军,你那么多天没合眼了,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啊!”骆雄担心地道。
顾昔潮回神,摆手,听其中一名军士禀告道:
“将军,羌人已收归,清点完毕,明日便可动身回朔州了。”
“羌人六部,一共两千六百人……”
“不对啊!”骆雄挠了挠头,思忖后道,“我前天才数了,是五个部落,共两千一百人。怎么多了一部五百人?”
“会不会是你数错了?”旁人问道,“我看羌人一个个穿得都一样,长得也差不多……”
骆雄双手一摊,提高声量道:
“我亲自带人一个一个数的,怎么会有错?”
顾昔潮抬头,眉心微皱,伸出了手。
骆雄知道他要王帐交上来的名册,便上前在案头翻看成堆的羊皮卷,找到了便大声念了起来:
“王帐给的人数,记录的也是五个部落,两千一百人没错……这多出来的一部五百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顾昔潮浓眉皱起,从案前抬首瞥了一眼,令道:
“羌族部落纷繁,人数不一,恐有埋伏。”
“再点。”
骆雄命人重新去王帐清点人数了,自己则留在帐中,双手递上一个半臂宽的桐木匣子,道:
“羌王已自尽,请将军过目。”
烛焰回晃一下,火光飘摇,案前半明半暗。
顾昔潮打开匣盖。
他扫了一眼血淋淋的匣内,最后仔细端详起匣中头颅,漆黑的眸光如深渊不见底。
头颅血迹犹温,阿密当的面容清晰可见,辨认无误。
但他疑惑未解,凝视着那一方盛装羌王头颅的匣子。
匣子八角镶有铜片,铜上有极其微小的细密纹路。大胡子见他看得出神,解释道:
“这几日王帐住满了羌族各部准备迁居的人,这匣子也不知哪个部落特意备下的的。”
顾昔潮抬手,瘦长的手指抚过铜纹,纹路细长,蜿蜒盘旋,像是她曾说起过的盘蛟纹。这种纹路,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骆雄又递上来一个包裹,请他一看:
“这些是羌王的遗物,请将军过目。”
阿密当一把镶着宝石的腰刀,曾经和哥哥阿伊勃换过的刀。还有几件皮毛玩具,看起来尽是阿伊勃帐中留给他的东西。
“这把刀交给邑都,其余的,烧给阿密当。”
骆雄得令正要退下,又见将军在包裹中翻找着什么,忽然问道:
“可有见过一幅女子绣画?”
骆雄细想了一下,十分肯定地回道:
“不曾见过。阿伊勃和阿密当两人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一幅描摹弥丽娜的绣画,阿伊勃如此宝贝,阿密当必不会随意丢弃。
自阿伊勃死后,有谁还会想要再见弥丽娜一面,想要她的画像?
还有谁,可以将画像无声无息地送去给那个人一见,作为筹码。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那一声呼喊忽然回荡不绝。
顾昔潮指腹摩挲着匣子上的盘蛟纹,一刻后,浓黑的眉目舒展开去,唇角扬了扬。
心底那一处尚未完全烧尽的荒原,又暗暗燃起了微茫的焰光。
那个人,做了鬼,还是这般顽劣,又要与他作对。
可纵使再顽劣,他等了十年的人,怎会甘心就此放走。
第35章 诛心
十日前, 歧山部。
尸骸遍地的喜帐里,阿德手捧一块已经看不清形状的颅骨,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满面痴迷,发出不知是压抑还是兴奋的低吼声。
“叮叮——”
他腰间的铜铃忽然发出清脆却瘆人的响声。
眼底缓缓出现一角雪白的裙裾。
一卷绣画凭空飘浮而来,落在他面前,自动地摊了开来。
阿德撩起眼皮, 一看到绣画上的女子, 昏暗的眼里冒出了光:
“弥丽娜……”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刚要上前将绣画扑入怀中, 却扑了空。
那手执绣画的白影高高在上,幽幽飘过来, 带血的裙裾拂过满地的白骨。
阿德见到熟悉的寡白罗衣,回过神来,一惊:
“是你……是你带走了她!”
“是我。”那声音轻巧如雪, 冷厉如霜, 道,“我见到了弥丽娜的魂魄。她有一事要我问你。”
阿德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色还是哀恸,笑容扭曲, 凝神屏息, 问道:
“什么事?”
“她问你, 歧山部的仇, 你可有忘记?”
仿佛听到了神祇的召唤。阿德朝那白影连滚带爬过去, 仰面道:
“没有忘,从来没有忘!”
虽然,他想要与之永远相守的爱人魂魄走了, 但是他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可以完成她的遗愿,成为她最为知心的爱人。她也许还会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