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望四周。
面对数以千百倍的流矢,众人无力抵抗,已是几近覆灭。
火光肆虐中,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起来!退后!”
远处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邑都陡然一震,睁开眼回身望去。
一阵阵飞驰的马蹄声震踏,扬起的沙尘浇灭流矢乱窜的火星。
火光忽明忽灭,只见一队铁甲骑兵披星戴月,陷入冲天杀阵里,叫雪地里的月色火光搅得粉碎。
大魏军的领头之人,肩甲麒麟狰狞,面庞棱角凌厉,一贯的冷傲如雪山寒峰,握着那把他熟悉的大刀。
不是那个自称顾九的大魏将军还有谁!邑都双眼一亮。
马上的人影拨开箭雨而来,一把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刀扔还给了他。
来了救兵,身旁的战士们面露喜色。邑都顿觉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天灵盖,提刀气冲冲大步过去:
“你早知道歧山部今夜偷袭!”
箭雨之中,马上的男人勒住了疾奔中的马,马鼻呼出的热气几乎是贴着邑都的耳侧而过。他轻瞥底下遍体鳞伤的战士们,眉目冷漠:
“族中弱幼今日已尽数迁至朔州,今夜剩下的都是青壮战士,若是连区区歧山部都应付不了,要在我大魏北疆立足,只会难上加难。”
邑都咬牙嘶了一声,一直沉默着的莽机突然蹦出来,朝着马上的男人吼道:
“当日,我们在歧山部就不该折返来救你!要不是这样,邑都哥也不会为你受了伤,今日才打不过歧山部的人!”
顾昔潮沉了脸色,扫过邑都肋下那一段抽得绷紧的革带,血污给皮革泅染更深的墨色。他别过目光,声色淡然地道:
“我并不需要。”
莽机怒气冲冲,不再说话。
“你们带人先走。”
顾昔潮身后整队骑兵得了他的指令,宛若铜墙铁壁一般,横挡在毫无防备的羌人的面前。
他策马抽刀,带头先救出了躲在附近岩石下的羌人,在几匹奔马的护送去了更远处。
邑都抿唇不说话,从地上一跃而起,领着还能战的人营救受伤的战士。
转眼又见顾昔潮带人冲入火光之中,不过一刻,便将为首的歧山部人团团包围起来。
邑都敏锐地看在眼里。顾昔潮果然知道歧山部人的计划,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训练有素的弓卫一个一个地射中执掌箭阵的歧山部弓箭手。箭雨越来越稀疏,只剩下满地火堆尚在燃烧,烧尽荒原。
歧山部人节节后退。大风烈烈,火光磅礴,吹动他们的衣袍荡开,犹如在火中飞舞。
顾昔潮高坐马上,神容一贯持重,漠然扫视一圈负隅顽抗的歧山部人。
他纵身下马,向大火前的那些人走去,望着为首那个戴着四目鸟兽面具的人影,道:
“阿德,你让你的族人们收手吧。”
那人也认出他,死死盯着他,摘下了面具,目光说不出的轻蔑。
顾昔潮覆手在背,继续道:
“若你能答应我从此与王帐恩怨尽消,我仍可送你们归大魏,护你族人。我对羌王的诺言,对歧山部同样作数。”
阿德冷笑道:
“我们羌族内部的仇,不要你们外人来插手!”
顾昔潮看着他,又看了看最后那一群歧山部的战士,摇了摇头道:
“你若是死了,你妹妹哈娜怎么办?”
阿德的面上闪过一丝惊恐,提高声量:
“哈娜早就死了!嫁给王帐的人都已经中了诅咒,死了!”
“是么?”顾昔潮轻叹一声,幽声道,“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是谁?”
空旷的大地上,火光烟气如大雾弥漫。一队大魏甲兵中护送着一角鲜红的嫁衣往前移动。
“鬼、有鬼啊!”众人见了那个她,惊恐不已。
“哈娜!哈娜你没死!……”
是莽机喜极而泣的颤音。
所有人惊恐的目光里,莽机最先回神,不顾一切,穿过歧山部人和大魏军的刀光剑影,向着“死而复生”的哈娜奔过去。
哈娜的身后,一个又一个身着破烂嫁衣的女子走了出来。
正是歧山部那些失踪的新娘。
她们衣裳褴褛,憔悴不堪,许久不见光照,面色惨白,意识模糊。四肢肌肉萎缩,纤细如竹竿,连走路都困难,是几个力壮的大魏兵将人背了出来。
“咣当——咣当——”
顽抗的歧山部战士们看到“死去”很久的亲人,惊异不已,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朝他们奔去。
“我们、我们都被阿德骗了!”
众人义愤填膺,得知了真相,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与失踪的至亲抱头痛哭。
“歧山部,从一开始起,就从未想过要将部落里的女子嫁给外人。”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开来。
顾昔潮立在原地,身长如松,道:
“哈娜还有从前的那些新娘,根本没有死,只是被藏了起来。你煞费苦心,用弥丽娜的诅咒来恫吓部落里的青年人,不仅是要阻止王帐和祁山的通婚,而是要将恐惧和仇恨深深埋入所有歧山部人的心中。”
羌人传统重视头颅,没了头颅无法觐见羊头天神。比如,邑都知道首领要被迫向大魏献头,才对他如此痛恨。失去头颅,是对羌人最大的惩罚。
“无头的女尸无法辨认,从而,可以让歧山部落里的人,不仅对王帐的仇恨越来越深,还再也更少的通婚。”
“如此,歧山部的血脉里没有王帐的后代,当年的仇恨便能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紧要关头不会陷入两难,动手时不会有人犹豫。”
“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今日的复仇,重演当年的惨剧。”
顾昔潮直直望着神色渐变的阿德:
“我可有一句说错,阿德?”
重重火光映在阿德脸上,反而更显沉沉的阴暗。
他望着顾昔潮所在的方向,眼眸里映着燃烧的火,像是被长年的仇恨烧红了眼睛。
顾昔潮继续道:
“在歧山部时,你是故意将我引入那一处禁地,本想借弥丽娜之力杀我,是不是?而我身上有阿伊勃的珍珠抹额,她认了出来,没有动手。”
阿德唇瓣颤动了一下,忽然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喝令一声。
他与身后头戴面具的部众如龙蛇走,正要掠过包围他们的大魏军,避入更远处的丛林。
“嗖——”
一支利箭划破火烧红的夜空,刺破了阿德背后包裹的肩带,最后落在阿德刚跨出的脚步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包裹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溅起层层沾了血迹的雪泥,有数尺之高,可见包裹之沉。
布条散开来,正是中军帐里丢失的,盛有羌王头颅的那个。
顾昔潮轻描淡写地道:
“先别急着走。你不如再确认,匣子里的头颅。”
此语一出,阿德猛睁大眼睛,慌忙打开匣子一看,捧出了其中的头颅。
火光照耀下,头颅已有几分膨胀,发白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在所有人眼里。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羌王阿密当的头颅。
“你们的计划,是拿着阿密当的头颅,去向北狄可汗邀功,受可汗赐封,成为新的羌王,歧山部便能一统羌族。”
“你只认这个刻有盘蛟纹的匣子。你以为,匣子里的,就定是阿密当,殊不知,我早就掉换了里面的头颅。”
歧山部闭塞已久,到了这一代诸人足不出户,没人见过新任羌王阿密当,自然不知他相貌。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歧山部里的人以陈尸掉包了新娘,顾昔潮用同样的法子掉包了头颅。
阿德终于意识到了中计。
被摆了一道,全盘计划竟然皆被眼前之人所识破,阿德恼羞成怒,将匣子踢去了一边,整个人龇牙咧嘴,恨得猛锤雪地。
“当年,是我们先辈做的不对。我们的首领到死前,还一直念着歧山部,嘱咐我们好好待你们。”
一直闷声不吭的邑都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上前大声劝说。
“你没有了羌王的头颅进献,北狄可汗只会把你当做和我们一样背叛了他的羌人,到时候一并铲除。”
“阿德,你收手吧。你想想哈娜,还有你族里新出生的孩子,你忍心看他们都死在北狄人的马刀之下吗?”
几个王帐的青年本是满目仇恨,此时也放声劝道:
“是啊,只要跟着大魏军到了崤山以南的朔州,北狄人就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阿德垂了垂头,原来还是少年人的轮廓,可经年的血与泪,压得他身负甚重,所求甚大。他静默了一刻,忽又大笑了几声,道:
“你们妄想!歧山部的仇恨不能忘记……”
“当年,你们血洗了整个部落,连刚记事的孩童都不放过!那一夜,那么多的冤魂,飘在天上……你们凭什么让我放下?”
阿德咬紧了腮,恨恨道:
“我,不能白白活着。我要为当年死去的歧山部人报仇!”
声音突然顿住,一把刀已抵紧了他的背上,他侧身回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大魏男人。
他不知何处已掠过重重火光,来到自己身旁,尖刀在侧。
“阿德,以你这般庸才,想不出这样精妙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