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好似要透过他,看到其他的东西:
“更无可能如此清楚我军中布置,盗走我案上的匣子。你究竟是得何人相助?”
阿德本是万念俱灰,忽听到他如此问,就立刻精神起来。
“何人相助?”他面上掠过阴戾之色,“我们歧山部报仇是天经地义,神鬼都要让出道来!”
他无比柔情地望着怀中的绣画,画中女子栩栩如生,如同在与她对视:
“是弥丽娜嘱托我的,让我为她报仇的……”
顾昔潮冷冷地看着他,道:
“你为她报仇费尽心力,她可曾愿意现身,看你一眼?”
一语诛心。阿德痛苦地半跪下去,低低道:
“我为了留住她的魂魄,变得不人不鬼,只是想和她长相厮守,我有错吗?为什么,一眼都不让我看见?……”
能通阴阳看见鬼魂之人,却毕生看不见心爱之人。
顾昔潮面沉如水,摇摇头道:
“如此,只会让她更加恨你。”
阿德攥紧了绣画,紧紧贴在干瘦的胸膛前,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他看不见弥丽娜,是因为她恨他,根本不想见他。
阿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忽笑了一声。
“被心爱女子恨了一辈子的滋味,你怕是比我更懂吧?”他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低语,一字字道,“你不也和我一样,费尽心力想要留住她的魂魄?”
“你甚至,比我还疯……你带着那嫁衣纸人,想要名正言顺娶她为妻?”
“你做梦!”
阿德喑哑的笑声从喉咙底发出:
“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到死都还恨着你啊!”
顾昔潮一动不动,冷眼俯视阿德,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冲天火光里,阿德看他的目光,像是怜悯,又像嘲讽,似有不甘,又含悲切:
“就算,你能看见她又怎样?给她烧那么多香又有什么用?”
“就像我救不了弥丽娜一样。你救不了她。”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灰飞烟灭,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顾昔潮无言。
熊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一双阴骇的眼,一半是死水一般的沉寂,一半是烈焰一般沸腾。
只淡淡地问一句:
“她在哪里?”
第36章 绮念
长夜如同黑黢黢的深渊。
暗沉沉的连天夜幕之下, 男人风刀霜刻的轮廓一半是鲜血,一半是火光,强大的威压带着身后火海的灼意, 阿德不禁打了一哆嗦。
男人平静冷漠的眸底深处,数不尽的烈焰在疯长。
阿德甚至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
同样的遗憾,同样的痴迷,同样的心如槁木, 同样的孜孜以求。
阿德忍不住凑近, 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满目嘲讽,笑容诡异:
“你见不到她的。”
他在他耳边嗤嗤笑了起来, 低声道:
“她已经灰飞烟灭了……”
“你和我一样,永远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
“你和我一样,她会一直一直恨着你。”
身后是连天的火海, 浮动的火芒散落在四周。顾昔潮发丝飞扬, 面色如冰,眉峰一挑,似乎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一年, 大雨中她决绝转身, 进入宫门的背影。身后碾落成泥的桃花瓣。
后来, 侵吞军饷的罪证, 倾覆后党的谋算, 洛水池畔的鸩酒,荆棘丛中的金刀,你来我往的伏击, 此起彼伏的杀心。
是恨吗?若只是恨,为何心痛如摧, 一连十年?
“不。”顾昔潮蓦地出声,语气寡淡,“我和你不一样。”
“弥丽娜早已死去,你不为她寻求转世之法,却用邪术将她的灵魂禁锢,想要将她困在身边一生一世。如此,也配称之为爱?”
“所以,你再如何焚香皆是无用,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想见你一面。”
“是阿伊勃临死前,为她焚香三炷,送她往生。”
阿德不敢置信。
弥丽娜是部落里最美丽的明珠,他曾经只能躲在大傩师的身后阴暗地遥望,看着她有了意中人,要嫁给王帐的阿伊勃王子。
她惨被活埋之后,他九死一生,耗尽所有,拖着一身残躯找到了她的尸骨,悲痛欲绝之中嗅得一丝命运馈赠的转机。
他背弃阿爹所授的傩术,潜心研究禁术,甚至设下陷阱,以活人血肉供奉她的魂魄。
只想要她的魂魄经久不散,陪在他身边。
从未想过,她宁愿灰飞烟灭,也要去见那个屠尽歧山部的阿伊勃。而那个人,竟然可以以香火送她往生……
阿德面色狰狞,大吼道:
“阿伊勃可是她的仇人啊!”
“仇人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顾昔潮重复道,“我唯望她……前尘尽消,早日往生。”
“我定要找到她。”
沉定有力,百转不移。
阿德心头无穷无尽的怨毒像是一拳打了空,全泻了劲。
“找到她?”阿德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怀抱着弥丽娜的绣画,一步步往后退去,从腰际摘下了一枚铜铃。
“你听。她一直都在你身后呢……”
那铃声无人摇动,却一直在嗡鸣不止。
阿德似是看到了什么,空洞无光的眼,映出了漫天的火海。手指缓缓抬起来,无力地指了指男人的身后。
“你不是要找她吗?可她一直在你身后啊……”
顾昔潮沉静的眸光闪过一丝异色。
顺着阿德的目光,他转身望向背后。
身后空无一人。
而后,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
再回头,傩师已头戴四眼鸟兽的面具,怀抱着心爱之人的绣画,退入了火海之中。
火焰在他身上燃烧,他毫无知觉,目光却始终笑望着顾昔潮,甚至颇有几分欣赏之意:
“原来,你也会被骗呀。”
他喑哑的声线,一字一句道:
“我都跟你说了,你找不到她的……
“她早就魂飞魄散了啊……”
话音散去,他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转瞬间被熊熊烈火所吞没。
“阿兄!”
哈娜悲声哭泣,想要扑上去被莽机抱住。数十个羌人匆忙提水上前,试图扑火救人。然而,毡帐连着毡帐,火海一片一片地吞噬天地。
一个时辰过去,大火才被扑灭,空中的烟火气已然散了些许,却更为昏沉。
最后只剩下几片烧焦的骸骨,半块破裂的面具。
顾昔潮缓步踏过骸骨,从腐烂之中找到那一枚铜铃。铜铃仍在不住地嗡鸣。
他回身,扫视一圈已被惊悚到立着不动的其余部众,面容阴戾,声音幽冷,夹杂着阴风:
“傩师已死,你们降不降?”
一声令下,大魏万千弓卫直指,歧山部所有人。在巨大的震慑下,他们丢下了刀,撤下了弓箭,跪倒在地,甘愿彻底臣服。
已是破晓时分,天边的鱼肚白被朝云掩埋,白光撕裂一般地洒下来。
大魏兵来回奔波,为这场羌族恶战善后,救治伤员,清点物资。
顾昔潮立在灰烬里,一头黑发混在一缕银丝披散下来,遮住了苍白的脸庞。
大臂上凸起的青筋似要爆裂开来。箭袖里浸满了血,沉甸甸的。半张脸都被鲜血染得尽是赤红。
顾昔潮走过去,举起手中铜铃,问那些傩师的部众道:
“此是何物?”
一人慌忙回道:
“这是傩师用来找鬼用的,铜铃声响,鬼魂在侧。”
顾昔潮握着铜铃,收入掌中,拄刀而立。
他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微阖着眼,大半张脸都陷在沉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