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冰冰冷冷,又像是堵在喉中,音色微微在颤。
他却浑然听不分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发不出音。
包扎完了,她久久静坐不动,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帐外似有人来催,起身离榻。
他抬起手指,心中想要挽留,可无力的指间只不过拂过她离去的裙摆。
之后,他昏昏沉沉睡了三日,终于病好全,可以行动了,便问起那日帐外的守卫。所有人都茫然而坚决地回他,从来无人来过。
只当是梦。
十日后,有一支无名的援军自北面来突围,为他们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和那支军队里应外合,终于赢得了一线生机,重整残兵,从陈州一路向南,策马不停,活生生地整支南燕军杀穿了,一举夺下了南燕临时的都城。
大胜归来,班师回朝。回到京都觐见的前一日,他的家臣心腹围在帐中商议。
“将军,我们找到了证据!皇后的人果然在军饷账目上动了手脚,已被我们抓到了把柄。”
众人激动地溢于言表,终于可以翻身,出一口恶气。
而他负手而立,凝望着架上那一副大哥曾穿过的金麒麟铠甲,半晌无言。
“九郎,你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人家了。本该为你大哥赐下尊谥的圣旨迟迟不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九郎你还要等什么时候?”
“难道,你要看你大哥一世英名,顾氏百年世家,全部都毁在那妖后手中?”
“他日九泉之下,你如何向顾家列祖列宗交代?”
他大哥去北疆之前的遗愿,就是收复南燕,却因一朝不慎,被她的人污为有私通南燕之嫌。
哪怕五脏俱焚,他也理应完成大哥的遗愿,维护他的英名。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大哥带着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病榻上的顾老侯爷已是弥留之际,气息有进无出,只是看到他来了,浑浊的眼里露出一丝光亮。
父亲久久地凝望着他相似的眉眼,半晌不发一言,最后只是轻叹:
“虽然,我此生最爱之人是你阿娘,但是我只能对不起她。因为,我对顾家负有责任。情爱于我,永远比不上顾家重要。”
他从心底里厌恶为了家族背弃情爱,背弃阿娘害得她惨死的父亲,却又不得不奉行这个道理。只因他也姓顾,此生永远都也逃脱不了。
人在潮中,潮水推着人沉浮,一生皆是身不由己。
他闭上眼,将那一日陈州帐中那道身影在脑中,全然亲手抹去。
翌日,入朝之后,他召集旧部家臣,聚齐世家重臣,将积压的后党罪证一份份地搜刮出来。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将她和她的党羽撕个粉碎。
……
这一回的梦里,顾昔潮发现自己身处歧山部致命的箭阵之下。
无数流矢浩浩荡荡,一支箭贴身飞来,他无力地抬起手,任由它擦破了肩头。又一支,深深刺进胸甲,没入皮肉。他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挥舞雁翎刀,节节败退。
再度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好像听清了陈州那个女子当时说的话:
“顾昔潮,你可别这么轻易死了。你我之间的大仇,我还没报呢。”
“你最好,早点好起来,再死在我手里……”
清冷的音调洒落在耳畔,落入他黑沉沉的心底。
同样的语调和音色,只是这一次,那个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竟是她的语调,是她的声音。
“沈十一……”顾昔潮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地压着。所见的只有黑暗,熟悉的女声接连不断:
“你不是要为顾家人还有你大哥报仇吗?你再不起,我还能再毁了顾辞山的身后名……”
“本宫命令你,你不许死在这里,你听到没有。”
耳畔又响起她的声音,他是还在做那场旧梦吗?
他也不是第一次梦见她。
年少时,日日相对,也曾做过荒唐的梦。后来决裂,梦里的她,也是如此漠然冷酷,动辄便是要杀他。
无情也动人。
漫天箭雨之中,她雪色的背影孤绝,缓缓回首,远隔万里还在回望着他。声音是少见的急切:
“我父兄和你大哥的遗骨,你还找不找了?”
“顾昔潮,你给我起来!”
最后这一声唤,在震天动地的蜂鸣之中,清亮无比,精准无误地落入他沉滞的耳中,震耳欲聋。
忽然,一旁的铜铃声大动,如同叫魂的嗡鸣。
不是忽然,是铜铃声一直在响,此刻才被清醒过来的他听清。
“沈、十、一……”
昏迷中的顾昔潮唤回了一丝意识。
这混沌的意识游离了半刻,又听到一声一声的诡笑:
“可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到死都还恨着你啊!”
“你见不到的她的。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顾昔潮心头一动,双眸睁了开来,眼前一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醒了!将军醒了!”坐在榻底下守着的一人惊呼。
零散倚在榻前的亲卫立即围了过来,还有一脸阴沉的邑都听到声响,也从走了过来。
众人这数日来都不曾合眼,死守着陷入昏迷危在旦夕的将军。
顾昔潮的目光一个个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身旁那盏铜铃上。帷幄之间密不透风,窗牖紧闭,根本没有风能进来。
铜铃却仍在摇晃轻鸣。
他垂下头,眼底幽深,只不过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陈州那一夜,在他榻上的人就是她。
今朝,她是不是也没走?
第37章 诱她
“将军, 你伤还没痊愈,怎么能出来吹风?”
一场春雪方停,霜花满地, 骆雄跟着顾昔潮来到羌人在崤山暂居的村落巡视,手里提着大氅给他披上,嘴上不免嘟囔几句。
顾昔潮策马行至一处斜坡,扫视底下的村落。
羌人在崤山定居, 建立村庄的诸般事务已然安排妥当。
他们砍掉了崤山向阳面的树林, 有朔州城里的工匠教他们依照汉人居所依山而建茅石屋, 开垦良田,耕种黍禾, 麦苗等作物,还有村妇教他们织布裁衣。村落里展现一派全新的欣欣向荣之景。
骆雄由衷地赞叹道:
“羌人能征善战,有了羌人在崤山定居, 我们的边防便可从朔州往云州推进十里。将军果然思虑深远。”
他的目中迸射出光来, 遥望北面的方向,喃喃道:
“假以时日,就能、就能……”
顾昔潮背着手, 也眺望着天边没有说话, 却点了点头。
待他上马之时, 一名羌族少女碎步朝巡视的队伍走来, 没有说话, 眼睛却亮晶晶的,在顾昔潮的马前递上了手里捧着的一件胡袍。袍子叠得平平整整,袖边绣有红金色的卷草纹, 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织造的。
顾昔潮视若无睹, 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径直掠过了她双手捧着的衣袍。那少女愣在原地,低垂下头,又跑开了。
骆雄心中叹气,轻声道:
“将军,你这袍子穿了这许多年了……”
自他跟着将军起,就见他常年穿着这几身旧衣,衣襟袖口都洗得发白,都一直没丢,哪里像个封疆大吏的模样。
大雪纷飞,顾昔潮独立在寒风里,神思被风吹得恍惚。
好似听到很久远的声音,从不知何处来:
“我才不给你绣呢,你、你去找栖竹姐姐,她绣工比我好多了。”
“李栖竹现下只能绣你二哥的衣裳了。”少年轻哼一声,手握一把金刀在掌心一转,横在面前,笑道,“若我此去北疆,能带回一株春山桃,明年开花你便照那花样子在我袖上描一朵,成不成?”
“你真能带一株春山桃回来?”
“我应你的事,什么时候不作数?”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绣得不好,你可不准说我!”
后来,他果真从北疆带回了一株春山桃,种在院子里,一年后悉心照料才开了花。
于是,他挑了一件最爱的天青色锦袍送去,等啊等,等到锦袍的袖口上,终于多了一朵歪歪斜斜的桃花。
她女工不好,拆了绣,绣了拆,他明里笑话她,暗地里收着那件绣花的锦袍舍不得穿。
只是,那株春山桃隔年便枯死了。锦衣貂裘的贵公子一马一刀离开京都,只唯独带走了这件旧日里最喜的锦袍。
直至袍袖染尽了北疆风霜,褪色成了黯淡的黑。
顾昔潮手指抚过袖口那磨得几不可见的桃花纹,垂下了眼。
他闭了闭眼,刻意地散去了回忆。
出了羌人安置的新村落,继续带人策马扬鞭,复又向北行了数里,来到崤山北那一处沈家二哥的衣冠冢。
此地之前的羌人遗骨,早已被入土安葬。新冢离离青草已生,在皑皑春雪中冒了新芽。
顾昔潮缓步行至当初掩埋顾二哥衣冠的坟前,良久沉默矗立,温柔而细小的雪片落在他鬓边的银丝间,又渐渐化为乌有。
大亲卫上前为他递上三炷香,而后退避在十步外静候。
风吹散旁边拂过的烟气,树梢上的残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像是尖锐而破碎的月光。顾昔潮缓缓地擦亮了火折子,三炷香头蘸了蘸燃烧的火焰,直至每一炷香上都燃起了细小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