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那十几个女奴瑟瑟发抖,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在寒风中颤巍巍地脱下了身上的皮袄胡裙,露出洁白的身体下,隐有数道鞭伤。
底下那个黑发女子也听到了他的话,像是泥胎木塑动了动。她微微抬首,从散乱的黑发中,露出了一副空洞麻木的面容。
顾昔潮面无表情,垂下目光,忽闻耳边传来一声错愕的惊呼。
他偏过头,见沈今鸾瞪大了双眼,魂魄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求助似的地望着自己,嘴里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低声道:
“算我,求你。”
顾昔潮没有应答,袖下双拳紧握。
众羌人心中有鬼,生怕露馅,只能硬着头皮,各自带走一个女奴,逃也似地进入为他们备好的毡帐。
莽机闭着眼,随手捞了一个,只想速速离开,岂料那个女奴大哭起来。侍卫上前,一鞭子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
莽机面上凶恶,强拖着女奴走,一面低声在她耳边用羌语道:
“我刚娶了妻子的,被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你别乱叫引人怀疑,我绝不动你,好不好?”
那汉人女奴似是听得懂羌语,满是泪花的双眸看他一眼,不再挣扎了。
铁勒腾又被胡姬灌酒,渐渐醉倒在地,见顾昔潮立着不动,便含含糊糊地低吼了一句:
“你,怎么还不挑?”
顾昔潮面色沉静,道:
“我选她。”
众人看他目光所向,骤然一惊。
此人看上的,竟是伏在可汗膝上的黑发女子。那可是这几年来可汗玩得最有兴味的一位姬妾。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可汗的女人你也敢挑。”马上有一旁的弄臣跳出来。
顾昔潮冷笑一声,坦荡地道:
“堂堂北狄可汗,众目睽睽,不会言而无信吧?”
一旁的带刀侍卫怒目而视。
一只袖手轻轻一挥,众侍卫见了来人一惊,登时不敢说话。
仍是那锦衣女侍款款走来,道:
“公主感念你一片孝心。只可惜你要找的尸骨已被人盗走。此女乃是可汗宠妾,从来不会轻易予人。”
“不会轻易,那必是要有条件了。”顾昔潮看破她所言,淡淡地道,“说,你的条件。”
那锦衣女侍微微一笑,道:
“公主请你上前一步说话。”
顾昔潮浓眉一皱,跟着女侍才走上前,靠近高台珠帘。
只觉那珠帘后有一道锋利无比的眸光,正若有若无地端详着他。
未几,女侍又走过来,道:
“公主见你佩刀精良,世属罕见,想借来一观。”
见顾昔潮不动声色,女侍便指着那黑衣女子,道:
“你要此汉女一夜,公主也要你那宝刀品鉴一夜。可否请你割爱,仅此一夜?”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无声的商议之后,顾昔潮稍一迟疑,便将金刀从腰际解下,递了上去:
“此金刀乃先父之物,只此一夜,望公主守诺。”
女侍双手接过金刀,朝他盈盈一拜,没入珠帘不见了。
珠帘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父汗一言既出,让他随意挑选,怎能那么多人面前失信呢?”
沉稳之中,还具有几分女子撒娇意味。
醉得昏沉的铁勒腾听见了,大笑了几声,声音含混:
“老子既让你挑,便不会收回。这就依你,让她陪你一晚。这个汉女,颇有些趣味,你可千万要好好尽兴……”
铁勒腾咬牙说出“尽兴”二字,粗暴地拂开身上的黑发女子,起身搂着另外几名贴上来的胡姬,往自己的大毡帐走去,一面令道:
“把这女人用铁链锁起来,送进他的帐子去。”
侍卫们得令,将女子送入一处毡帐。
帐中火炉烧暖,锦缎铺榻。一抹阴昧的烛光在垂帘间飘荡,尽是旖旎万般。
顾昔潮一入帐中,背身过去,静立不动。
入内的侍卫们七手八脚将女子扔在榻上,在她脚踝上套上了防止她挣扎逃跑的铁链,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离去。
女子无动于衷,空荡荡的黑眸映着烛火,却毫无光亮。
“嘶——”,火光倏然熄灭了。
只见那点名要她的男人已吹灭了烛火,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朝她走近。
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定是是嫌她一身伤疤难看碍眼,影响兴味。
她嗤笑一声,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褪去身上的残破衣衫,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身上忽地一沉,什么东西全然遮住了她赤-裸的身体。
她一怔,惺忪睁眼,看到身上盖了一层棉被。
再抬眸,恍惚见到一片全然不一样的烛光。
他竟然又点起了蜡烛,这一回,是举在手中。
火光明灭,男人高大的身姿在这烛火光里宛若有了重影,竟像是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贺芸娘。”
懵怔之中,她听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低声唤她错失已久的名姓。
唤人姓名,如叫人魂魄。
她像是被唤回了魂,一个激灵,蜷起身子,躲在帐子后面,颤声道:
“你是……你到底是谁?”
“你有一位故人,要见你。”
顾昔潮沉声道,衣袍在烛火里拂动。
“芸娘……”
贺芸娘忽然听到一声哽咽的女声。
时隔二十年,再度听到故人的唤声,一如二十年前。恍若隔世。
她猛然抬首,满眼泪花。
模糊的视线里,只见那烛火一点一点晕开,昏黄的光里出现了一道纤细的白影。
白影在她面前缓缓落下,在烛光里竟渐渐幻化成了真实的肉身。
那身影,虽有变化,却无比熟悉,那面容,如同描摹的画,映着昔日的影子,缓缓落入她的眼帘。
贺芸娘睁大了瞳仁,一惊一乍,身体颤抖不已,那道白影却好像颤抖得比她还要厉害,听声音,也像是在哭:
“你别怕,是我啊,芸娘……”
那熟悉的女声轻轻叹息。
“当年,我去京都前,和你约好,等你成亲还要回云州送你一程的……你不记得了吗?”
一言一语,尽是当年之约。
一蹙一颦,仍是故人模样。
“十一娘?”她心头悸动,惊得失声,“你是沈家十一娘?……”
“是我,我是十一……”
见她也认出了自己,沈今鸾点了点头,双目如有泪光: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我还以为你也死了。”
贺芸娘呆呆地望着她,忽然面色大变。
她掠过沈今鸾朝她伸出的手,不住地往后退缩,直至床榻一角,用棉被死死盖住伤痕累累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你别过来。你别看我……”
一时间,经年以来的羞辱和难堪顿时倒灌入心头,她痛苦地双手抱头,痛哭流涕,不敢再与她对视。
沈今鸾伸出的手,终是垂落下去。
当年分别时说好定要再见的小娘子们,却是以这种方式人间再逢。
可如今的贺芸娘,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故人了。
沈今鸾俯下身,抚过她颤抖的肩头:
“芸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云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兄,还有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怎会变成这样?”
贺芸娘呆滞了足有半晌,而后缓缓撩起眼皮,竟是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云州变成这样,你竟然还来问我?”
她蓦地收了笑意,死死盯着她,眼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寂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怨念:
“要不是你父兄带兵叛逃,云州怎会被北狄人攻破……”
“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