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了刀,朝着男人微一拱手,算是行礼了。
顾昔潮负手而立,不动。
“你姓顾?”贺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
“我曾有个最敬佩的人,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姓顾,可惜……可惜,他们顾家背叛了我们北疆军。”
静立在侧的顾昔潮厉眸扫过去。
一旁的秦昭忽然逼近一步,面上刀疤耸动,问顾昔潮道:
“陇山顾家,是我们的仇人!这位兄弟姓顾,不知和陇山顾家有何关系?”
贺毅愤愤道:
“当年我们在城内点燃烽火,整整十日,离云州最近的陇山卫,还有再远一些的天扬、定远、威宁三卫,各个世家的军队,无一来援。”
“我当时在云州守城,中了箭昏迷过去,醒来看到四周,都是死不瞑目的师兄师弟,我爬过去,把他们的眼睛都阖上。当时,我心里想着,要是顾家的陇山卫能来就好了,顾家那位战神将军能来就好了……”
“直到我被俘,也没有援军来。”
“云州,北疆军,是被彻底抛弃了。”
“亏我当年那么崇拜那位战神将军,想要拜他为师,像他一样横扫千军,建功立业,是我看走了眼!”
沈今鸾不动声色。
她深知今夜不是再挑起仇恨的时候。她方才隐瞒顾昔潮的身份,也是为此。
“事不宜迟,我们来牙帐,是为寻找我父兄尸骨的。”
她平静地问道:
“你们从城楼上救下的尸骨,可有认清?”
秦昭道:
“说来奇怪,尸首是有三具。”
顾昔潮掀起眼皮,双眸漆黑如夜,星点闪动。
秦昭回忆道:
“占领云州以后,那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亲手杀了大魏三位主将,悬尸城楼。我认得,其中一具,是沈老将军的。可另外两具,皆是被砍去了头颅,卸去了盔甲,不知是哪个是你大哥的。后来,等我们五年后终于能上城楼亲手放下尸首,那尸体早已风化,更加无法分辨。”
那两具无头的尸体,一具定是她大哥沈霆川,另外一具,极有可能就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
阿伊勃没有骗人,也不可能骗人。
十五年前的尘埃缓缓落下,像是化作一座沉重的高山,压了下来。
沈今鸾心头止不住地发颤,不由望向半晌无言的顾昔潮。
烛火暗影里,他的侧影静默如山,沉沉的宽肩似是放了下来。
想起她和顾昔潮经年的纷争,残酷至极的手段,分崩离析的境遇,她心底压抑的难过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了。
“呀,十一,你、你别哭啊……”
贺三郎手足无措起来。
他有几分不明白,他好不容易见到沈家十一娘,说起曾夺回三具尸骨的幸事,她怎么就忽然落泪了。
倚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顾昔潮身形一滞,紧抱胸前的手松了下来,站直了,看了过去。
烛焰惶惶,其色凄然。她在昏黄的光里,默默流着泪。
许是已经做鬼魂太久了,她好像还未习惯自己能被人看到这件事。她呆呆地抹了下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飞快地抬袖拭了拭泪。
“我没事。你们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云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攥紧了湿漉漉的手心,笑着道。
顾昔潮掠过秦昭和贺毅,走到她身边。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芸娘说,我阿爹带兵出城没有回来,我大哥开了城门向北狄投降。”
她死死看着两位生死别离后的北疆军残兵,道:
“秦二哥,贺三郎,你们告诉我,是否确有其事?”
帐中良久无声,陷入一片死寂。
秦昭重重地“唉”了一声,壮实的身躯颓败下来,微微发颤:
“沈老将军带兵出城,不知为何就像消失了一样。后来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尸身了。他们都说,他带兵叛逃,我是绝不相信的……”
“至于你大哥,”秦昭头垂得更低,支支吾吾,“一言难尽啊……”
他探身撩起帐帘,往外看了看天色,沉声道:
“我看时候不早,天就要亮了。你说的那韬广寺在云州城中,既要去寻回沈家将军的尸骨,需得先好好谋划一番。牙帐还有和我们一样的北疆军,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贺三郎也没有说话,只深深凝望着烛火里颤抖的她,红了眼。他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抱一抱安慰她:
“十一,你别哭啊,尸骨我给你找到了。就差一点……”
摇曳的烛火倏然熄灭。魂魄消失在袅袅烟气里。
“这是差一点么?”
顾昔潮冷不丁出声,唇角噙着淡淡讽意,已徒手掐灭了烛火。
……
秦昭和贺毅无法在此帐中久留,商议之后,先告辞去召集牙帐中仅剩的一批北疆军旧部。
帐中,贺芸娘今夜大悲大喜,已是疲累得昏睡过去。
顾昔潮没有再点灯,伏于案前细看云州舆图,默记韬广寺的路线位置,为夺尸骨之行布局。沈今鸾静静地飘在他身旁,心思深重,一直没说话。
“若觉难堪,方才你其实不必现身。那两人,我制得住。”他目不斜视,看着舆图,开口道。
沈今鸾抿了抿唇。
她不现身,顾昔潮怕是要将挑衅于他的秦贺二人打趴下,她再当缩头乌龟肯定不成。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顾昔潮视线定在舆图上,冷声道:
“娘娘不会以为,我真会对这俩杂碎动手吧?”
十年生死,她所剩故友不多,剩下的故友分量也就越重。他既然知道,虽对叛徒心怀鄙夷,自是不会和宵小一般见识。
沈今鸾呆了半刻,“嗤”了一声,破涕为笑。
顾家九郎讷于言,敏于行。他知她不想现身一见,他就不开口供出她,即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觉得,不能因我之故,让你白白遭受怀疑。”
顾昔潮一顿,低头道:
“你知我不在意浮名。”
“可我在意。”她轻叹一声,想起方才与芸娘针刺一般的话,虽已过去,但仍在心里扎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顾昔潮垂下眼眸。
他知道,她不想露面,是怕重逢的故人又像刚开始的芸娘那般苛责于她,一遍一遍地质问:
沈氏不该带着北疆军保住云州,救下他们吗?结果又在哪里?
既丢了云州,沈氏罪魁祸首,她为什么还不父债子偿,以死谢罪?
她之痛,便是他之痛。
她的冤,亦是他的冤。
“我在,你不必怯。”他突然道。
“所有真相,不会浮于表面,亦非一目了然。”
他从舆图前抬首,望向帐外,整座牙帐后陷在连天夜幕之中,孤寂渺小。
“云州之祸,本非你之过。娘娘所思再甚,所虑再多,还不如随臣查出真相,再狠狠捅仇人一刀,来得痛快。”
沈今鸾抬眸,目中清光涌动,凝视案前沉毅的男人。
片刻的讶然之后,她泪痕犹然的面上一点点变得坚硬冷酷起来。
她抬手,缓缓拭去眼尾最后一点湿意,声色冷静:
“牙帐守卫暗哨众多,秦昭贺毅当年在北疆军中也算佼佼者,花了五年功夫夺回尸首,还是功亏一篑。”
她轻轻一跃,魂魄端坐案上,面对面朝着案前的顾昔潮:
“我有一谋,但,需要借将军性命一用。不知顾将军,敢不敢与我一试。”
顾昔潮撩起眼皮,望向女子凛然含笑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即便落泪过后,她是一早就想好了。不愧是当年与他斗法的皇后娘娘。
欣慰一般地,他的唇角不经意地翘了翘,覆手在背,身姿刚劲,难掩一身锋芒:
“既已来了牙帐,自当奉陪到底。”
“臣,愿闻其详。”
她一侧身,散开的青丝拂过他的臂弯,指尖点了点舆图上,牙帐最正中的那个位置。
“自然是你走你的人路,我行我的鬼道。”
“我所不能之事,你来。你所不能之事,我来。”
而后,她望向他,眼尾勾起,狡黠一笑,道: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也只有一条,交到我手中,顾将军可要想好了。”
只略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他俯下身去,结实有力的双臂撑在案几两侧,高大的身影如同将人一点一点罩住。
顾昔潮微一颔首,侧脸掠过她的耳畔,低声道:
“臣的性命,一直都在娘娘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