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勒腾声嘶力竭,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双手深深掐入滚烫的焦土之中。
没有人来救他。今夜牙帐他的亲兵,都去哪里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掀起眼皮,看到了火光中那一道道诡异的白影,幻觉一般地围在他身侧,像是要将他淹没:
“你们、是什么人?……没有人可以杀死我。”
“巧了。”
一声轻笑传来:
“我们不是人,是鬼。”
“北狄可汗铁勒腾,一生杀伐征战,横扫草原,几无败绩……”
“可是,你怕是没想到,最后却会死在你最瞧不起的女人手里吧?”
铁勒腾眼里已经炸开了无数朵白光,意识沉沉,看到那个说话的人影:
“你为何,杀我?”
“呵——”又是一声轻笑,这一声更为嘲讽肆意。
“铁勒腾,要杀你,从来不止我一人。”
“你死到临头,我不妨告诉你,你这帐中,一直燃有剧毒的白旃檀香……”
铁勒腾颤抖着道:
“你胡说,我请汉人巫医都查过,此香出自中原,有调理气息,强身健体的效果!”
“不错。白旃檀出自西域佛国,引入汉地,是僧侣们静心修行的秘香。”
沈今鸾覆手在背,陡然转身冷眼看着他,道:
“可你,从不戒酒色,终日在帐中饮酒作乐,再辅以燃香,那白旃檀的香息便生有剧毒,可以使吸入香气之人缓慢衰竭,侵蚀意志,直至完全疯癫,然后死去……”
“谁予你这白旃檀香,谁就是要杀你了。”
铁勒腾瞪大了眼,两股浓黑的乌血缓缓从鼻孔流出。
恍惚中,一道娇俏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阿爹,这香是中原来的,那边的皇帝才能用上。用了可以长命百岁……”
可恶!他明明是那么得疼爱她啊。除了他的汗位,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必须传给最强的儿子,什么兵马、权势、荣宠,他都给她了。
可她为什么还不知足啊?
“你也该尝一尝,没了至亲至爱的滋味……”那个女鬼朝他冷笑,“告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她到底是谁,杀人还要诛心?铁勒腾暴吼一声,垂死一挣,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试图将她看个清楚。
“你……是你?”
她的容貌,像极了,像极了……
“你记起来了。”
沈今鸾一直收着力,就等他认出自己。沈家血脉,一脉相承,她的长相,和英俊的父兄极为相似,只多几分柔美。
“你夺走云州,杀死我父兄还不够,还要砍下我大哥的头颅,凌辱他们的尸身!”
“今日,我必要你百倍千倍地偿还,我失去至亲之痛。”
铁勒腾的眼里迷茫了一瞬。
原是他的女儿来报仇了。
十五年前,他一生功勋达到顶峰的那一年。因为,他机缘巧合,夺下了北狄数代以来垂涎已久的云州,被他的臣民奉为北狄百年一现的英雄。
“我铁勒腾毕生功绩,史无前例,彪炳千秋!我是北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临死前的遗言,豪言壮语。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靡艳又血腥的鬼魂,从喉底发出一声诡笑:
“但是……”
“北疆军的主将,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曾砍下他们的头颅。”
“他们是自相残杀,是自相残杀!哈哈哈哈——”
当年,他只不过时为了让所有人景仰他,惧怕他,臣服他,让整个北疆传遍他的事迹,才宣称自己斩杀了大魏军的主将。
沈今鸾倏然抬眸,神色冷如凝冰,眼底血色如火。
铁勒腾望着她,报复一般地,发出嘲讽而得意的狂笑,响彻整座正在大火中坍塌的大帐。
笑声戛然而止。
千百段白绫在阴风中断裂一地,垂落下去。
铁勒腾气急攻心,脖子一歪,重重倒地之时,死不瞑目,而嘴角扔挂着诡异的笑。
草原上战无不胜的北狄可汗铁勒腾,死在了最是柔弱的女鬼手中。
北狄大帐轰然倒塌,四分五裂。人间恶鬼,堕入地狱。
……
“起火了!”
从云州城中逃出来的北疆军残部遥望牙帐,神色惊恐。
众人在城内拼尽全力,为了牙帐中的奔逃留出机会。一个个伤势不轻,各自为战友包扎伤口之后,才恢复了些许力气。
只等朝思暮想的亲人能从牙帐逃出来。
可是牙帐的中心,分明着火了。北狄兵像是一点就着的火星子,无头苍蝇一般地游走来去,形势极为诡异。
“那号角声是北狄人的丧钟,方才一共响了九声,就是可汗铁勒腾死了。”秦昭倚在一棵枯树前,伤口稍复,对众人道。
众人又惊又喜。
北狄可汗铁勒腾,让北疆以北百十部落闻风丧胆,数十年臣服在他的残酷统治之下,强悍得像个非人的怪物。今日,怎么就这样死了?
黑暗里,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树影里,箭袖紧绷,目如寒刃,也久久凝望着牙帐。
“顾九!”
不远处传来一声羌语。
“不负你所托!”
莽机等一众羌人,身手矫健自墨黑的夜色中奔来,各自搀扶几个奔逃中受伤的女奴。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批被他们释放出来的大魏人。
“你交代的事。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可都办妥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卑鄙无耻。”莽机忽冷哼一声。
去云州城前,顾九找到他们,要他们相助,救出牙帐里所有的汉人奴隶。他们惧怕北狄人,稍有退意,他便抛出他们远在朔州的家人威胁。
无计可施,只得咬牙答应下来。拼死救出了这些大魏人。
这个顾九,是一早就算计好了,实在可恨。定要向邑都告状,要他小心这个心机深沉的大魏人。
莽机别过头,与族人各自围成一圈歇息,不与大魏人一道。
秦昭望着一个个小娘子出现,与战友们团聚,痛哭流涕,抱作一团。他却始终不见贺芸娘的身影。
“我去牙帐找!”他猛地起身,不顾伤口撕裂,提刀欲走,“就算死,我也要把她带出来……”
“昭郎!”
一声哭喊,震耳欲聋。
火光之中,出现了一道仓皇的身影,踉跄着向他奔来,衣衫破裂,在风中飞扬。
手中长刀落地,秦昭朝那道纤弱的女子奔去,跌在地上足有三回,才将人抱住,狠狠摁在怀中。
两人抱头痛哭,生死相依。
“阿姐,十一娘呢?”贺三郎焦急地问道。
贺芸娘泣不成声,面色像是更白,只是不住地摇头。
贺三郎再也坐不住了,拎起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我去找她。”
好不容易才再见到十一,他还要好多好多话没有跟她说。
一只绷紧的劲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贺三郎一咬牙,目眦欲裂:
“你不去,我去!”
男人冷声道:
“你去了,只会妨碍她。”
贺三郎打量着这个皇后宫里的侍卫,皱眉道:
“你、你不担心你的主子吗?”
男人只道一句:
“我,相信她。”
贺三郎拽住了男人的手臂,道:
“你、你不担心她,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可我都担心死了啊!她现在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她那么弱小,是需要人保护的,没人保护她,万一、万一……”
顾昔潮面无表情,望向火光冲天的牙帐。
他所认识的沈十一,从来不弱小,也从来不依靠于人。
可他,想再见到她。
如此思量,顾昔潮从袖中取出那半截犀角蜡烛,点燃夜空。
火光所照,在场的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