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叫嚣声此起彼伏。北疆军旧部残破的甲胄闪着寒光。
沈今鸾扫视一圈故人,目光平静:
“北狄牙帐中,带回三具大魏主将尸骨,可是确有其事?秦校尉、贺副尉,上前回话。”
气度凌人,俱是其父兄风范。
秦昭见她唤他们官职,虎躯微震,上前伏地,道:
“我等在韬广寺夺回的尸骨,确有三具。而且、而且……”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一圈周围忿忿的同袍,才提高声量,道:
“那明河公主亲口说,第三具尸骨,正是陇山卫主将顾辞山将军的!”
“不仅顾九在,贺副尉也在,他可以作证!”
贺毅与秦昭对视一眼,上前一步,也坦荡地应道:
“在韬广寺前,明河公主确实如此说。”
在场众人都是当年跟着忠武将军沈霆川死守云州城的,等了十日弹尽粮绝,也没等来陇山卫驰援,十五年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可今日出自同袍的证言打碎了多年的恨念。
谁会想到,顾家真来人驰援了,还死在了云州,尸身也被北狄夺去。而死的人,竟然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顾家大郎顾辞山。
顾辞山是什么人?即便远在北疆的众人也有耳闻。
大魏第一世家顾家的嫡子,文武双全,光风霁月,皎如天上月一样的人物。
不似寻常世家看军户低贱,顾辞山待人如沐春风,他们的少将军沈霆川一直与他交好,情谊深厚。
秦昭身为沈霆川最亲近的裨将,犹然记得,有一年隆冬,少将军大雪入山,只为猎杀一头雄麝鹿,做成上好的麝香,赠予一向爱弄香的顾家大郎。
每每得了陈年的桃山酿,也定会不远百里,昼夜奔驰,送去陇山卫。
庭院寂寥。融化的积雪化作几缕细雨,落下花枝,敲打屋檐,声声清寂。
“这不可能。”
有人忽然道。
“我们死守云州,从未见过顾家的军队来过。”
秦昭叹口气,道:
“你们可曾想过,陇山卫是去驰援城外的大帅了呢?”
一想起领兵出城后失踪半月的沈老将军,众人眼里的光湮灭下去,摇头道:
“顾家驻守在北疆的陇山卫足有三万人,无论顾家大郎选择驰援大帅还是少将军,就算不能救得两位将军,至少也有自保之力……可他,怎么也死了?”
众说纷纭,经年的痛与恨,沉沉压在所有人头顶。每一声质疑,便是一道伤口,渐渐没人再出声。
“因为,当年顾家内斗,陇山卫分裂。”
那道僵立许久的身影终是动了动,沉闷的脚步走上前来,立于敞亮的光晕下。
众人愣在原地,举目,只见那个名唤“顾九”的护卫。
模糊的灯火,映亮了男人剑锋一般挺拔的身姿,一绺银丝随风拂动。
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异常,像是压抑着一股钝重的痛意:
“顾家大郎为奸人所迫,调兵不成,只带了唯一一队百余人的亲卫前去驰援。”
“最终,悉数殒命云州。”
一字一句,石破天惊。蒙尘的旧事被疾风吹去,露出灰烬下的遗容。
满场哗然,苟活十五年的北疆残军讶异之中,渐渐露出痛色,唏嘘一片。
顾昔潮的面上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唯独垂落的眼帘留着一道罅隙,如隐秘的刀锋,将昔日的爱恨情仇尽数割裂开来。
十五年,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光阴,从少年乌发到生出斑白银丝,才终于将大哥的尸骨寻回。
直至亲眼所言三具遗骨,亲自摆放众人眼前,才能证明这一冤孽,才敢吐露出这一真相。
才敢,再握住她的手。
顾昔潮荒芜的眸光里暗燃起了火,只一瞬,烈火燎原。
同样的一瞬里,沈今鸾蓦然回首,眼帘变得朦胧起来。
天地万物都黯淡了下去。
他的身影便浓烈深刻起来。
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却令她无端心痛。
她凝望着他,仓皇又错愕。苍白纤细的手指试图从他掌心抽出,却被他捉住不放,越攥越紧。
“顾九,你早就知道?”
如怅惘,如痛惜,如叹息。
“你一早知道,却瞒了我整整十五年。”
第49章 放纵(重写过了)
两鬓银丝的少年人身姿英挺, 器宇轩昂,黑漆漆的眼看着他,似含痛意, 又带期许。
她定定看着他,眼里的光如琉璃破碎了一般,忽然背转身,决然离开。
这一回, 是她牵着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狠狠地, 带着他回身往后走去。
顾昔潮侧身护着烛火,跟着她, 来到那一间上了铜锁的暗室。
门窗紧闭,暗室无声。窗牖透出模糊的火光,一簇一簇在燃烧。
顾昔潮看到那扇门, 心头一滞, 在她威逼的目光下,解开尘封的铜锁,推开门入内。
满堂香火如烟似雾, 人影隔着烟气, 氤氲不清。
他望着巨大红布罩下的灵位群, 慢下脚步, 在一步之外立定。
空荡的堂前, 轻微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沈今鸾挥袖指着暗红一片的灵位群,道:
“这里是顾氏的祠堂。你顾家列祖列宗在上,我要你当着他们的面, 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立于满堂香火之下,覆雪的甲衣一身梨花白, 眼眸中藏着风霜雨雪,刀光剑影。
“先帝在时,朝中军功新贵崛起,世家地位多有受制。”
“世家重臣不满,地位权势为新贵所侵占,于是找上了顾家。顾家为世家之首,责无旁贷,他们要我大哥带头动手,于朝堂阴诡之间绞杀政敌。”
北疆沈家为寒门军功新贵,陇山顾氏乃百年簪缨世家。
本是立场相对,奈何沈霆川和顾辞山一见如故,私交甚笃,过从甚密,亲如兄弟。
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香火暗影里,顾昔潮仰首,鬓边的一绺银丝犹如凛然刀锋,声色如冰霜凝固:
“我大哥为人清正,自是不允……不料,他们卑劣至此,竟在军中朝我大哥发难。”
“当年,沈老将军在城外,你大哥在城内,两处烽火三十里外的陇山卫都收到了。”
“奈何,陇山卫全军不发,我大哥只能带着一队亲兵前去,只能救援一处。”
“念及云州壁坚城固,他应是相信你大哥可以坚守,在当下做出了决断,先去驰援沈老将军。”
顾辞山和沈霆川曾是肝胆相照的挚友。
因为了解,所以相信。顾辞山选择先支援云州城外的孤军,所以云州城内无人见过他出现——直至他的尸体和她父亲的一道被北狄军带回云州,悬尸城楼。
顾昔潮从容淡定地说完,沈今鸾只觉得满堂压抑的气息里撕开了一道缝隙,要将他和她都吞噬在内。
“你如何得知?”良久,她问。
他知她所问其实是,你有何证据?
有何证据证明他所言非虚,有何证据证明二人多年争夺不过泡影一场。
上升的烟气成云化雾,男人高大的身影透出一丝寡淡的孤独之感,刀削般的侧颜透出一丝经年的疲惫。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以‘人尸’之法处死了当年从北疆归来的陇山卫部将。”
“他们有一些命大,活了下来。”
沈今鸾顿住,看着他冷笑道:
“是啊,顾大将军当年好手段,竟能我手中救下人来。”
烛火森森,顾昔潮面色冷如寒冰,抬眸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
“我救下他们,审问后得知这一内情,而后,将他们全部诛杀。”
沈今鸾一脸青白,错愕地抓紧了供桌漆案上髹金的角。
嗡嗡的耳鸣声中,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有人跑走,我便抓了他们的妻儿,设计将他们引到京都顾家那的祠堂里。”
顾昔潮闭了闭眼。
恍若还能看到那夜,顾家百余年的祠堂里血流成河。血花溅至匾额上鎏金的“顾”字,渗陷进去,染作阴暗的红。
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泊中的至亲向他求饶。
而他,只是立在硕大的匾额下,冷眼看着他们血流尽了,化作白玉地砖上数年擦不净的疮痕。
顾家九郎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声名终由此而来。
明亮的少年,自此堕入黑暗,不曾回头。
“还有人,试图假死脱逃,我后来,甚至砍去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颅,生怕他们死不透……”
“最后一群人,诡计多端,知道南燕的降地是我的地界,便往北逃来了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