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十年在北疆,我一个一个将他们捉回来,拷问,赐死……然后,在此地为他们设下了牌位。”
男人望向身后暗沉沉的祠堂,到底轻笑了一声。
一张一张人脸从眼底划过,血腥的岁月也流了过去。
最后那张脸,是顾四叔。他临死前的谶语,一语中的。
顾家九郎早已是恶鬼一只,残留人世,只为寻一个虚妄的真相。
祠堂的香火连绵成片,光晕里的顾昔潮,整个人像是涌动着无尽的血色。
沈今鸾呆立良久,头皮发麻。
世人皆道,自顾辞山死后,顾家九郎狼子野心,狠辣无情,为了顾家家主之位不择手段,以庶谋嫡,甚至连亲族都可以杀尽。
在所有人眼中,因他大哥的死,他坐收渔利,收拢他大哥的旧部,从而才可大权在握,位极人臣,为世家之首。
无人知晓,权倾天下的背后,是一桩白骨累成的血案,一个少年拆骨剥筋的巨变。
“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他大名。
男人抬眸,浓黑的双眼空空荡荡,像是烈火烧尽后的荒芜。
沈今鸾嗤笑一声,又笑一声。她忽已明了他为何死守这个秘密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你掩盖这么一个腐烂的真相,揽下杀亲的恶名,只为了维护顾家的声名。”
“如此顾家,值得你这般相护?”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魂魄飘荡,浮光潋滟::
“不止顾家,大魏世家一个个全都烂透了……为了这么一个烂透了的世家,你竟与我相斗那么多年?”
“你为了顾辞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顾昔潮望着她,缓慢地点点头:
“大哥待我,如兄如父,如师如友。我从儒之时,大哥教我诗书忠义,亦教我品酒弄香。我投军之后,他领我入他军中,手把手教我顾家刀法,亲自授我智计兵书……”
高门侯府深似海,顾老侯爷常年领兵在外,他自丧母,被带回顾家,个中生存何其艰难。而少年顾昔潮却活得潇洒恣意。这当中又有多少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庇佑和爱护。
他的容止言行,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由这个大哥塑造的。
顾家长有腐肉,亦生嘉木。大哥一生为顾家死而后已,之后顾家便由他来守护,至死方休。
他是顾家人,身流顾家血,此生都无法逃脱。
顾昔潮回头望向她,淡淡地道:
“我不能背弃顾家,亦如你十五年如一日,为父兄血仇,为沈氏声名。”
他和她,原是一样的。
一样都被困住,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虽生如死。
沈今鸾张了张口,始终无言。
她轻轻捂住了左胸,不可思议。
她不是做鬼了么?
做鬼了,不该是无知无觉,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口可以痛苦如斯?
为什么,竟比死前饮的那碗汤药还要苦,比死后魂魄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还要疼痛啊?
她觉得可笑又可痛,痛如摧心。一开口,如水的涩意从舌尖一直漫开到心口:
“那今日,你为何要告诉我?”
她行至他面前,他烈动的袍角不经意拂过她的衣摆,注定一般地纠缠不休。
顾昔潮眸光低垂,手指攥入箭袖。
在北狄牙帐前等她出现的那一个漫长的时辰,每一刻都只觉烈焰烧心。
她却问他,怕不怕她鬼魂的样子。
是怕的。怕的只是见不到她,怕这一番话没能说出口。
“既已寻回尸骨,你我之约了结。”
顾昔潮仰头回顾四面香火,笑了笑。
阴差阳错,她的魂魄能来到他的身边不过了却一桩执念,竟让他一时贪了,忘了魂魄终是要走的。
沈十一和顾九,相识二十载,曾经那么要好,曾经,只差一步……
“是啊,我找回了我父兄的尸骨,算是心愿得偿,该去往生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眸。
可顾昔潮的心愿是什么?
她凝望他鬓边闪动的银丝,讳莫如深的神情,她的心头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涩意来。
若非这桩旧案,他和她并非仇敌,不必相争那么多年。
他不会做顾氏家主,驱逐北疆,可以依照那卷婚书娶得心上人,从此儿孙满堂,一生顺遂。
可惜了,而今,她只是一缕孤魂,而顾昔潮有了心上人,人都死了,他还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没由来地,沈今鸾眼眶发酸,将头偏去一边,想要抬手拭一拭眼尾,袖口却一紧。
她视线下移,这才发觉,二人一直攥着手,没有人松开。
看到她面上的不自在,顾昔潮无声无息地撤了手,后退一步,转身欲走。
箭袖已被她扯住,他还未回身,她已上前一步,始料未及,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颈侧。
“你做什么?”
魂魄冰冷的气息萦绕,陌生的酥麻之感。顾昔潮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避退,箭袖还被牢牢扯住。
“你是不是受了伤?”沈今鸾蹙起了眉。
她恍惚忆起,她从牙帐力竭走出来,顾昔潮大步上前紧抱着她的时候,她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的血腥气。
而且,方才他攥紧她的手,五指灼伤一般的烫。那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因为他就在发热。
“无碍。”顾昔潮别过头,阴影里的面色苍白如纸。
沈今鸾冷眼看着他,一双素手缓缓抱起了臂,伸出一只玉管似的指尖,轻轻摁了摁他胸口的伤处。
顾昔潮皱了皱眉,薄韧的唇只一抿,没有嘶出声。
看来是伤得不轻,沈今鸾后退一步,扬起了小巧的下颚,骄矜又不失冷意:
“这次来北狄牙帐,你一个亲信都没带,这么重的伤,你就一双手,一个人可治不了。”
“你是要莽机过来,还是贺三郎?”
她眸光微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道:
“三郎这个人,我知道的,下手没轻重的。你怕是要吃点苦头。”
“至于莽机那几个羌人,嫉恨你杀他们首领,怕是趁你病,要你的命都有可能。”
顾昔潮没有作声,一双深幽的眼盯着她,直愣愣的。
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攥着他的袖口,拉着比她人高马大的男人往祠堂深处走去。
阴风徐来,一面垂帘隔绝了里头一方宽阔的胡榻。
在她固执的目光下,顾昔潮无奈,平坐榻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娘娘逾矩了。”
“我都是鬼了,还要管什么规矩?”她也不知为何今日难受得紧,呛声道。
“啪嗒”一声,是蹀躞革带环扣解开的声音。外袍散开,只剩一件中衣。
洁白的中衣,前胸后背,果然都透出了几缕血色,暗沉的,鲜红的,不知他已忍了有几日了。
沈今鸾心头发颤,没有思索,径自伸手攥住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握住。
男人坐在榻上,眸光抬起,下颔紧收,仰起头望她,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淡淡地道:
“会吓着你。”
沈今鸾自不会怯,没有松手,轻嗤道:
“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见过?”
当初他入军中,一身是伤回来找她,一直都是她来治伤的。
她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衣下的胸膛已露出一大片斑驳的乌青,赫然入目。她手指不禁一抖,停了下来。
此刻已和当初少年的身体全然不一样了。
她面无表情,脸颊窜上一缕薄红。
顾昔潮目色微沉,大掌覆住了那只翻动襟口的小手,移开。他垂眸,到底是低叹一声:
“我自己来。”
他褪下中衣,袒露上身,精壮的大臂撑在她身侧。
沈今鸾收了手,坐在他身侧,开始用撕裂的布条作包扎带,熟练地涂上金创药抹平。
“陈州那夜,是你。”他看到熟悉的侧影,神色微动。
她低着头,目光直视着膝上的包扎带,余光里,看到山峦沟壑起伏的线条,宽肩窄腰,肌肉盘虬。
她喉间咽了咽,呼吸都干涩了几分。
“是我又如何。”
沈今鸾赌气道:
“你大胜归来,朝中民心更甚从前,只会为人忌惮。但凡你缺各胳膊少条腿,元泓也不至于收了你在南边的兵权。”
顾昔潮点点头,薄唇扬起:
“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我于无形,得利最大者,还是你的后党。”
“不过区区兵权,再夺回来便是。”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换得娘娘亲手侍疾,臣也不见得是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