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恨不得将此地翻个底朝天的军士们,沈今鸾哀叹,上一刻她还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来了。
顾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轻易找到?
顾昔潮的亲兵还在院中苦寻,赵羡趔趄着奔入正堂中,他握笔的右手颤抖抑制不住,要在黄纸上画符自保。
一阵风入堂,吹落他面前的黄纸,像是一双手拂开了他在画的符咒。
赵羡抬首,纸人已在太师椅上端庄正坐,出声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赵羡后退一步,大惊道:
“你在说什么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现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凶的厉鬼,别的鬼躲还来不及,你一孤魂,再见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啊……”
沈今鸾面不改色,目光落在了供桌上那樽被顾昔潮劈断的牌位上,了然地道:
“你之前说的那个赠我香火的人,原来就是你么?既然有你供奉我香火,我就不会魂飞魄散了罢。”
赵羡急得慌忙摆手,道:
“怎会是我,你我萍水相逢,既非至亲,亦非挚爱,我这点香火,怕是对你没什么用。再说了,我与你结缘不过三四天,不过也就给你烧了这数日的香火,那个人可是长年累月,从无间断地供奉你啊。”
沈今鸾面露困惑,与她亲近的沈氏族人大多都死绝了,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念着她的人吗?
赵羡掐指一算道:
“我法力低微,只能大致算出那香火主人应是在你故地,为你焚香。姑娘故乡在何处?那里可还有旧相识?”
沈今鸾失笑。
她生于北疆,长于北疆,又离开北疆十余年,死后故地一切物是人非。没想到,此时,此处,她沈今鸾的旧识,只顾昔潮一人。
他虽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讯应觉大快人心,又怎会为她供奉香火。
赵羡不忍,小声地劝道:
“姑娘啊,我不知你心愿为何,趁那人还在供你香火,你尚有魂魄,快快放下执念,去往生罢。”
沈今鸾扬起头,道:
“鬼相公带走了我要找的人,我只有找到他,才能了却执念,轮回转世。”
寻不见父兄遗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间飘荡,入不了轮回。
难得有了顾四叔这一条线索,她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愿错过,天涯海角也定要找到他。
赵羡惊魂未定,直直看着纸人,只觉先前还真是小看了这缕虚弱至极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扎得破烂纸人身上,然而举止从容,言辞笃定,竟有一种令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俯首称臣的气魄。
赵羡汗颜,又道:
“可、可鬼相公是恶鬼啊!他来去无影,又如何能找到他的踪迹?”
沈今鸾不语,只端坐纸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处,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阴婚女子的灵位。
“我自有办法。”她一一扫过每一座灵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诚。
十九座灵位幽幽矗立,也在无声地凝视着她,香火烟气晃动不止。
“呵——”
一声女子的轻笑从中传来。
“我们告诉你鬼相公的下落,你能帮我们报仇吗?”
十余道虚影在火烛中摇曳,形貌各异,音容婉转。
沈今鸾点点头道:
“得我一诺,不论人鬼,此生必践。”
她每问一句,总有一道不同的幽声回应她。
一个时辰过去,沈今鸾细细拼凑着鬼娘子们处得来的线索,终于理清了头绪。
她慢慢阖上眸子,心中稍慰。
已经很近了,依照线索找到鬼相公,抓到顾四,就能问出父兄尸骨的下落。她此生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她的魂魄实在太过虚弱,纸皮随风拂动一下,正堂的门忽被猛地打开了。
太师椅倒塌在地,纸人被罩在黑暗之中。
……
“人怎会凭空不见?难道还真见鬼了不成?”
骆雄不死心,率兵将这赵氏祖宅细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无所获,连人的毛发都不见一根。
一想到将军苦心孤诣追了这些要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逮到手了竟然又凭空消失,他又急又气,心中极为不甘。
骆雄颓然坐在了雪地上,目光落在了正堂里的赵羡身上。
只见那道人畏畏缩缩,目光躲闪,时不时抬眸看着他们这些人,颇有几分心虚。
骆雄心生狐疑,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将整个人提了起来,喝道:
“这要犯在你院中平白无故失踪,定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你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也就罢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赵羡被拎起得双脚离地,声音嘶哑地道出他所知的实情:
“他是被鬼相公带走了啊,不关我事啊……”
“胡说八道,还想糊弄人!”骆雄一愣,只觉是被戏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紧绷的道袍在赵羡的颈边勒出一道红痕:
“搜!把他那些糊弄人的鬼东西全搜出来!”
“我今日就要将你这套劳什子全烧了,看你再怎么祸害骗人!”
在骆雄一声令下,军士们捡起枯枝支起来作柴火,燃起了一座篝火。
逼仄的巷尾,熊熊火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身影。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火焰时而窜起数丈高。
军士们从赵氏祖宅中抱出成堆的纸人,纸皮大宅,纸皮喜轿,喜绸白幡,金元宝红盖头,泄愤似的不住朝火堆里扔掷那些喜丧的用具。
方才灵位上的纸人,一个接着一个扔进了火堆旁,那处的火舌很快吞噬过来。
滚滚浓烟之中,最早着火的纸人们一身血红全都褪去了颜色,形状扭曲,如在挣扎,如感痛苦,在火光中渐渐化作一抔漆黑的焦土。
赵羡惊觉,拼命挣脱骆雄的手,趔趄着向那燃烧的火堆爬去,一向胆怯的面上竟有痛意,斥道:
“你、你们怎能把那纸人也烧了啊!她只剩这一缕魂魄了啊!”
他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马嘶,惊破夜穹。
“将军回来了!”
一道黑影已掠过众人,迅疾如电,不惧烈火一般地踏入熊熊火堆之中,直冲向一个纸人。
“将军!”在场所有人大骇,惊喊出了声。
第08章 招魂
顾昔潮一路追杀逃犯一无所获,一回到赵宅,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还有那个将要被投入火中的纸人。
那一瞬间,他心头无数个念头奔流而过,无数次想过抽身离去。
不要过去,他想。
那不过是幻觉。
先前的幻觉里,她穿着嫁衣,与他拜了堂。
这是他经年终而复始的幻梦,这个梦,十年前常做,十年后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只这一回的梦境虽无比诡异,却又无比真实。
既然是梦,他心想,为何不能放肆一回。于是他放任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而又癫狂地,和一个纸人拜了堂。
那次还能视作是为了辟谣破案,是情势所迫,那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觉里了。他对自己道。
那个人,早已经死了十年了。
然而,身体已先于他的意志,作出了决断。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冲入火中,。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时,顾昔潮翻腾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骤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窜得老高。
可他好似浑然不觉,直冲到那团火芒前面,长腿一跨,猛然踢开了那侧燃烧的柴火,同时双手伸入火中,将其中那个烧得已近蜷曲的纸人一把捞了起来。
所有形貌相同的纸人当中,他偏偏一眼就选中了那一个。
愣在原地的一众军士醒过神来,飞奔过去,替他褪去烧着的氅衣,猛力扑打还在燃烧的火星子。
顾昔潮提着纸人步入正堂,又将纸人放回了太师椅上后,转身离去,留众人在雪地里茫然无措。
夜深雪重。
顾昔潮没有和军士们一起围着篝火,而是独坐阶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满皑皑残雪。
茶水沸腾的声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响起,还有一些听不清的人语和鼾鸣。
“要我说,这纸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烧了便烧了,再让他扎一个便是。将军又是何必?”
“你没看到,那个女纸人是将军之前拜过堂的。这么多年,你何曾见他近过女色?没有啊,这可是头一回!竟还只是个纸人!”
“你胡说些什么,将军只是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纸人成亲吧?”
“可我总觉得,将军对那纸人不一般……”
骆雄瞪了窃窃私语的军士们一眼,那几人便不敢再出声了。
他跟了将军十余年,从京都到北疆,哪怕当初接下贬谪北疆的圣旨,将军也不过一笑置之,何时见过他这般反常的模样,活像是见了鬼。
骆雄一面掸去氅衣上烧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烧破的箭袖,还有手臂的旧伤,不禁长叹一口气,递上了刚煮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