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山间日沉,一半残阳,一半夜幕。那道伟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无一物的脖颈僵硬地转过来,望向她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长叹一声,道:
“辞山,他砍了我的头。”
像是最深的执念,如有悲意,如有释然。
此语言罢,夜幕彻底沉下,残念骤然四分五裂,烟消云散,恍若幻觉一场。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无的骸骨,只因这一缕死前的残念太过强大,竟能超脱天地法则重现人间。
只一瞬便又湮灭了,再无回响。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
这个名字,使得满场悲伤沉痛的气氛被陡然打破。
“辞山?顾辞山?”秦昭喃喃道,嘴角抽动一下,惧意从面上散去,化作一缕凛冽的犹疑。
沈霆川与顾家大郎顾辞山素来交好,唯有他被少将军唤作“辞山”。
“可是顾家大郎不是驰援沈老将军,一道死在云州城外了吗?”
“是啊,他的尸骨不也一并带回来,就在这里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寒,冷汗早已浸透了脊背。
沈今鸾猜到了什么,心头漫开的寒意已一点一点凝结成冰,十指发抖,陷入泥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白森森的骸骨,神色平静得近乎木然。
红绳一扯,延伸开去。身旁的男人面色沉静如同死寂,一步一步走过去,悍然踢散尘土,扒开了第三具尸首残存的骨殖。
在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下,顾昔潮手握一寸骸骨,反复翻看,目光阴沉,好像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死敌。
而后,宽大的掌心倏地收紧。弹指间,森白骨殖已碾作齑粉,散入夜色之中。
他缓缓抬眸,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冷冷吐出一句:
“这具尸骨,不是顾辞山。”
……
顾家九郎幼时贪玩爱闹。七岁时,爬上侯府那一棵两丈高的榕树,手脚一滑,不慎跌落。
顾家大郎救人心切,接住他的时候,生生折断了右手无名指的指骨。
幼童毫发未伤,顾家大郎却从此再也不能用右手执刀了。而顾家大郎,曾是顾家刀法的唯一传人,精妙无双,世所罕见。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陇山卫主将更是不得有分毫的闪失和短板。顾辞山从此只能用左手,从头练起。各中艰难,自是不必言说。
顾昔潮长大成人之后,一生都在为此愧疚。
而眼前这具尸骸的右手无名指指骨,毫无断裂的痕迹。
顾昔潮面沉如水,寡淡的目色飘出一丝克制的杀意。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从破裂的尸骸前起身,碾碎指骨的手垂下身侧,道:
“此人,绝非顾家大郎顾辞山。”
秦昭狐疑地看着这个“顾九”大放厥词,问道:
“我分明看到,那另一具尸骨上也有陇山卫金麒麟纹的盔甲残片,可你为何说,那不是顾辞山?”
头颅可以失踪,尸首可以腐化,盔甲可以掩盖,可受过伤的指骨却无法骗人。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发现端倪。
可他此时还是顾九。解释缘由,就是承认身份。
树枝沙沙乱摇。顾昔潮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比将化的霜雪更冰凉,正要开口,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北狄的明河公主铁勒鸢。”
一直守着沈霆川遗骨的沈今鸾终于开口,声音难掩一丝幽咽。
“她刻意混淆尸骨,就是要我们相信,此人就是顾辞山。”
沈今鸾目色清冷,落满月辉,道:
“铁勒鸢自称尊重大魏敌将,所谓收拢尸骨只为聊表敬意。”
“可我听闻,她麾下猛将强兵,素有每夺下一座城,便屠尽全城振奋军心的习惯。从未听过,她会那么好心为敌将收殓尸骨。”
情势骤然发生翻天覆地,面对父兄遗骨,情势突发翻转,她神色未变,心思缜密,冷静得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