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道:“他那枚青云令本就是他自己得来的,不愿为门中去取珠,也无可厚非。他既不愿去,我一人也去得。”
宁和愣了一下,才有些尴尬地道:“我非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你二人的,呃……道侣之事,他与沈媞微……”
祁熹追面色一变,脸上生出几分怒气:“休与我提那沈媞微!”
宁和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熹追何怒?”
她转过身来,凝望着祁熹追的双目,疑惑道:“沈姑娘再如何,你也都已刺她一剑。而周琛书,你却不说不怨他,又是为何?”
宁和这双眼睛生来澄澈干净,像汪清澈见底的水,旁人与她对视,就如临湖照影般,总能觉出几分自惭形秽。
片刻后,祁熹追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别开了视线,过了会儿,才硬邦邦地道:“沈媞微此人,心术不正,往日便与我多有龃龉。我知她为人手段狠辣,诡计多端,更知那日她绝无可能有孕,周师弟想必也是受她蒙骗,我当时见她于堂上惺惺作态,损我脸面,怒上心头,索性便刺她一剑了事!”
宁和说:“原来熹追从前便与那沈媞微认识?”
“我可不认识她。”祁熹追冷哼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咬牙切齿,忽地抬手抓剑,“哐啷”一声将不远处一块大石劈了个粉碎。
宁和吓了一跳,默默在旁不敢作声。
良久,才听得祁熹追再开了口,说道:“至于周师弟,他于我本就无甚情爱之心。至于那道侣之说,也是师门安排。他要毁约,自有师门罚他,我怪他作甚?只是——”
祁熹追看了宁和一眼,“我只予你说,你不许告诉别人。”
宁和自是连连点头。
祁熹追这才道:“只是原本我觉得周师弟生得英俊,性子也不错,天赋也好,也算可堪配我。我父也甚是满意。如今,却不知上哪还能再找一个相差不离的回去,过些时日我母又要催促起来,唉!难也,难也。”
她难得唉声叹气起来,脸上露出了点苦闷之色:“我为
何是个女子。”
说完,她忽然瞅了瞅宁和,来了句:“可惜,你若是男子,我便也不必发愁了。可惜!”
宁和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坐立难安,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回过头重新入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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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才刚过,宁和收拾妥当出门一看,祁熹追已在墙头坐着了。一边吃着她最喜爱的梅子烤鸡,一边仰头望着天边【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还未淡去的一抹淡淡月影。
宁和忙走过去:“熹追今日可早。”
“早什么?剑都已经练过一轮了。”祁熹追道,懒洋洋地冲她挥了下手中纸包:“吃么?”
宁和摆摆手:“多谢,我已用过了。”
祁熹追听了,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鸡囫囵塞嘴里,起身道:“那就走罢。”
登仙梯所在虽也在青云山山脚,但却不是在这一方向,需要包着山体转上一段。这主峰甚大,从此处过去少说也得数十里路程,若不是祁熹追来接,凭宁和自己,需得前日便出发赶去。
这回载宁和,祁熹追用的是她的那柄宽剑。那剑刃本就很宽,御空时又更放大几分,宁和上去之后甚至可以原地横坐下来。
且祁熹追御剑,又比盛樰盈的拂尘要强上许多,那剑飞得又快又稳,中途几乎没停过几次。
大约一炷香时间,离那登仙梯便近了。祁熹追将剑身下压,化作流光一道没入林中,所过之处,剑周罡气将树枝尽都搅碎。她又贴着地面再飞了一小段,才终于停了下来,回头对宁和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且自去罢。”
四周轰隆之声震震,宁和险些没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如此大的声响,再兼已感出风中湿润之气之浓,宁和只稍一思索,就猜出前方应是有瀑布,恐怕还是座极大的瀑布。
祁熹追将她送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将脚下剑身一转,抛下一句:“我在青云顶上候你!”便又纵身而起,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宁和落地站定,拍了拍衣袖,又朝她去向拱了拱手:“谢过熹追相送。”
祁熹追早已走远了。宁和四下打量一番,也朝前走去。
越往前,空气中湿气便越浓,细细的水雾将树叶都染得亮晶晶的,绿得清新耀目。
大概也是因此处如此湿润的缘故,树丛长得极为茂盛,几乎要将中间小径挤满。宁和走了没几步,便将身上外衫沾得湿漉漉的,不由面露苦笑:难怪熹追走得如此匆忙,她修火道,想来最为厌恶此般环境。
又走片刻,宁和小心从一丛形类芭蕉的大叶间钻出来,就见眼前忽一下豁然开朗,脚下一空,险些顺着就跌了下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揪住了手边几片大叶子,才勉强将身形稳住。向下看去,见此处竟是一方高耸悬崖,粗一看足有百丈,悬崖下方则是奔腾的涛涛长河,水波浩渺如扇般将两侧山壁撑开,背着日光滚滚西去。
不停地有水花溅在脸上,宁和不得不往后略退了两步,以袖拭面,又往东望去。
只见山崖之上,红日刚出,青天之下一帘瀑布轰隆而下,宽逾数百尺,往上则直入云端不见尽头,恐有千丈。水声若雷霆、气势之宏伟,真真有如天河倒悬。
宁和霎时间心神为之所摄,目定口呆半晌,感慨道:“昔日太白有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那想是还没见过此瀑!”
歇了片刻,宁和又朝对面望去,半空之中水雾如云,隔着看不甚清晰,只隐约瞧见似乎也是如脚下一般的悬崖。
东面瀑布坐东朝西,西面大河波涛滚滚,宁和这方山崖在北,对面为南,两边矮崖呈合抱之势将中间瀑布包围其中,崖上草木葱茏,正是幅万绿拥白练之景,玄奇壮阔,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宁和探看一番,心中想道:左右前方已无路,想必仙梯就在此处,只消等等候时辰便可。想罢,她心下稍安,便忍不住再次驻足观看起来。
天地之壮阔,鬼斧神工,凡人只能震撼怅惘,倍感己身之渺小。不知不觉,宁和手中蕉叶一松,而她却未随之跌落下去,而是如石雕般定在了那岩石之上。片刻后,竟盘腿就地坐了下来。
阴为水木之属,水助阴生,木助阴盛。此处水木皆盛,倒像是为宁和量身所做修炼之所,尤其见了这飞瀑壮阔如斯,更叫她心中有感,几欲就地拔出剑来。
拔的却不是置于匣中那寒水剑,而是久未出现的,那把心中之剑。宁和仰着头,极目远眺,只觉心神也随着那白茫茫的水幕往上,逆流直攀,攀上云雾中去。
水声轰轰有若雷霆,宁和双目放空,只觉水与雾之间似乎生出了一把剑,那剑朦胧若影,又似水中幻景,她伸出手去捞,却又好似真切触到了它冰凉的剑身,一时如痴若怔,半晌动弹不得。
直至忽地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惊雷般的高喊:“仙梯开了!”
宁和才惊醒般回过神,也顾不得自己满身的水痕,赶忙站起身抬头看去。
就见瀑布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处忽然彩光湛湛,空气若水波般震荡出圈圈涟漪,连瀑布声都小了也。随即,似乎有隐约的“啵”的一声响过,彩光中间垂下了一条长长的光带。那光带落下来,便化作了一条长长的梯,一直垂到悬崖下的江面之上。
青灰石面,白玉栏杆,一阶一阶蜿蜒通向苍穹之上,乍眼一看既突兀,又似寻常。
登仙梯,向云端。
宁和仰头张望,正迟疑着,心想这梯该如何上去?就见周遭崖边忽然冲出数道身影,如投林之燕般毫不犹豫地一头就从这悬崖之上朝着江面扎了下去。
宁和先是满面愕然——这百丈高崖落下去,岂不是要成了肉饼一枚?随即又想起此处乃是修界,非是曾经的凡间,再看之后往下跳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反应了过来:恐怕这就是踏入登仙梯的方式了。
她略略伸了伸头,往下头看了看,只见下方江水滚滚,波涛汹汹,远处白练水瀑轰隆不绝,直叫人望之眼晕。两边崖上都下饺子般的不断有人在往下跳,那些落下去的人就像一颗颗石子,砸进滚滚江水之中就如微尘入风,连水波都未能溅起几许来。
既如此……别人跳得,我也跳得。宁和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剑,双腿一蹬,便纵身跃了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宁和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感觉,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如沸,胸口嘭嘭激跳,喉咙中似有喊叫迸出,又似没有——她生平还从未打这么高处往下跳过,实在、实在……宁和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有闭拢双目、咬紧牙关以待罢了。
第三十三章
双脚再次落回到地面上时, 宁和原地愣了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只觉自己前一刻还在头晕目眩的下坠当中,眼看着湍急的江面在眼前不断放大,随即脑中忽地一空, 再睁眼, 就已立在了此处。
青石阶, 白玉栏。
宁和恍然四顾,方觉出自己已在那登仙梯上。前方是隆隆作响的瀑布, 两岸青崖相对,而下方是万丈深渊。日光透过水雾变得湿蒙蒙的,四周除自己之外再不见人影,只有脚下长长的、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宁和只回头看了眼,便开始向着石梯前方拾级而上。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有多久,走到身上原本被沾湿的衣物都干透了,周围却仍一丝变化也无。还是那样的瀑布与青崖,红日与蓝天,脚下也还是一成不变的青石阶、白玉栏。
宁和开始觉得有些渴了, 但她忍了忍,心想前路还不知有多长, 自己只背了这一袋水, 还是节省些为好。
又走了约莫有五六个时辰, 宁和汗如雨下,实在再走不得了,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解下水囊来喝。顺便又就着水吃了两块干粮,才觉得身上又有了些力气。
按说宁和自寒洞那一遭后, 许是体内阴灵之气已彻底扎根、与她本身生
气混合,此后她的身上总是凉的,摸起来仿若玉质,每日身轻灵便,也甚少出汗。像此时这样疲惫狼狈,倒还真是这两月多以来的头一遭。
她坐着歇了会儿,又起身来继续往上爬。其实按宁和自己估算,过去这么久,天该早黑了才是。可抬头看时太阳却还是在那位置,一动不动,加上周遭环境,极易让人生出种拼尽全力也只是在原地踏步的错觉,继而心中沮丧挫败,不再前行。
然而宁和常年独居,早已习惯长时间只做一事。读书、习字、作文无论哪一样,专注二字都是重中之重。耐得住寂寞,方能做得出学问。
于是就这样,累了就歇歇,好转些了又继续,宁和一步一步用双脚踏过了无数青灰的石阶。前些日子尚还能走直走,到了后面,双脚磨破、双股颤颤再提不起力来,便只能扶着边上的玉栏走。
但宁和从未真正停下来过,便是歇,也最多歇不过一刻钟上下。
终于,在有一回宁和扶着栏杆,已经有些麻木地往上看时,眼中忽然掠过了一抹深青色。一连见了不知多久同样的景致,无论再美再壮阔也都厌倦了。突然发觉出现了不同事物,宁和顿时神情一振,连忙定睛看去,分辨出……那好像是个人?
宁和忙往前赶着急走了一段,看得更清晰了——确实是人,一个身着深青色袍服的人。身形清瘦,正侧对着这方,望着瀑布方向出神。
宁和朝那人走去。离不过十来步远了,能看清点侧脸,隐约是个年轻男子。
宁和整了整衣裳,停了下来,拱手招呼道:“这位兄台。”
这人能在此处,要么是与她一样的登梯之人,要么是这梯中原有之人。宁和心忖,开梯那日明明一同“跳崖”的人那么多,自己走了这么些时候,却一个也没遇见,没道理这时候就忽然冒出一位。因而,此人为梯中原有之人的可能要更大些。
不论如何,总算有了变化,有了变化就是好事。
那人似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宁和面上神色微顿。只因这人虽形貌与常人无疑,转过来的正脸却仿佛有层云雾遮掩一般,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晰。
那人看见了宁和,望着她,却一直未说话。宁和不由有些戒备起来,手也不动声色地摁上了腰间剑柄。
忽地,就听那人轻笑了声,开口道:“你不像修行之人,倒像个书生。”
声音清朗疏拓,听着倒确像个年轻男子。
宁和心下微松,口中道:“晚生宁和,入得道途不过几月,从前确是个书生。不知兄台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难怪。”那男子道:“咦,等等,你是个女子!怪哉,女子怎称书生?”
宁和这些年来早已听多此类问题,闻言只是平静道:“同为父母所生,同样读书习字,怎称不得?”
“好罢。”那男子道,笑盈盈的,一边朝宁和走来一边说:“我方才回头只见你一身文气昭昭,未曾想是个女子,故而有此一问。并无他意,小友莫怪。”
他穿了身深青布裳,也不知是何材质,宽袍大袖,垂委至脚踝处,随着他动作一下下扫过青灰的石阶表面。
这男子身量生得极高,足足比宁和高出一个头去。且虽他声音听着年岁不大,态度也称得上和颜悦色,但宁和就是莫名觉得此人身上有种极为莫测的压迫之感,叫人如眺不可见顶之高山,又似临无边无底之深潭,实在悸悸难安。
于是见这男子走近,宁和不由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才回道:“无碍,不过人之常情,又有何怪罪之理?”
顿了顿,她又问了遍:“不知前辈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这人称她小友,宁和便也就随之改称前辈。
那青衫男子却仍并未回她此问,只又朝宁和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负手望着下方蜿蜒无尽的青石阶,片刻后,忽问道:“此路可长?”
宁和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回忆起自己这一路攀登辛苦,不由叹道:“甚长。”
那男子听了笑说:“长乎?长哉!长便好!”
说罢,口中吟道:“朱九庭前玉石栏,一阶更接一阶长。青砖红砖相间砌,但悲不见鹤涫台。”
宁和在心头跟着将这四句念了一遍,琢磨两遍不明其意,便只暗中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