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寒水……竹瓮,竹筒。”宁和重复道,若有所思,片刻后问:“这‘制’之一字,具体何意?楼中原有,还是……须我等自行炼制?”
熔断金河的赤火,能使银苇尽枯的寒水,一听便非凡物,那能盛放它们的器具,又岂能简单?既是仙家之物,欲制又岂能容易?炼器一道,宁和于书中粗略看过,知其高深。
……这,若真需得炼制,自己怕是不成。
果真,下一句就听祁熹追答道:“于竹楼之中自行炼制。”
宁和默然片刻,道:“说来惭愧,这炼器一道,我是不太会,不知熹追你……?”
祁熹追望着她,漠然摇头:“一窍不通。”
宁和:“………”
“那该如何是好。”宁和道:“熹追你可有想法?”
祁熹追说:“我数年前闯过一回炽炎谷,回来后练就烈火之体,将那赤火收纳入体,也是一样。”
宁和问:“可有把握?”
祁熹追道:“可往一试。”
那就是并无把握之意,宁和不由皱了皱眉,道:“你们门中便未传下解决之法?”
“有。”祁熹追说,“器之一道,本就为炼器修士所备。那青竹瓮青竹筒,并不难炼制。”
宁和不解:“那为何……”不选个修学炼器的门人来?
“末代弟子之中,辅修炼器之人自然有。”祁熹追幽幽地道,“可其中有望至第七层者,无一。”
宁和:“………”
宁和听明白了,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之意。炼器弟子实力不足,于是只得另辟蹊径,叫熹追前来一试。
她恍然道:“那另一竹楼中的寒水,便需我来取出了。”
“是。”祁熹追直截了当,“你经脉之中遍布阴灵之气,类极寒之体,若纳寒水,有几分可能。门中同意你替周琛书,也因有此考虑。”
宁和听了,点点头:“我当尽力而为。”
“好。”祁熹追简短道:“我稍后授你一诀,你自去楼中一试。若能成自好,若不成,待我纳完赤火,再与你一道来寻解法。”
宁和听她说赤火,一下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截圆圆木头,递向祁熹追,笑着道:“给你。”
“什么?”祁熹追伸手接过,圆木入手瞬间整个人便是一震,片刻后,抬眼望向宁和:“此为……何物?”
“扶桑木。”宁和坦然道,“我于登仙梯中得来此木
,你既修火法,想来于你有用。”
祁熹追深黑双眸定定望着她,“此物珍贵,为何予我?”
宁和笑了笑,抬起右手,顺手将手中寒水剑提起来朝她轻轻抖了抖,说:“你当时为何予我剑,我今日就为何予你木。”
“不一样。”祁熹追道。她低头望着手中圆圆木块,掌心间忽地涌出一丛炽红火焰,火焰沾上扶桑木,立刻轰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球。
这火球将祁熹追半个身体都吞没了进去,宁和站在几尺外都觉得有些灼热难忍,忙退开几步。
祁熹追五指一拢,便将那火熄去了。
“不一样。”她看着宁和:“扶桑乃神木,寒水剑不能及。”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远不能极。”
宁和听了顿时轻轻笑了。长眉微扬,双眸一弯,眼角随之泛起道浅浅的细纹,如同春风拂过柳稍般温存。
她迈前一步,抬手轻轻在祁熹追肩头搭了搭,望着她的眼睛道:“你我之间,此话,就见外了些。”
祁熹追沉默片刻,抿了一下唇,低低说:“好。我知道了。”
她的眉毛还是寻常那种微皱着,带着刀剑一般的锋利感,但目光很明亮,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时,脑后的发尾轻快地晃了几下。
宁和瞧着她背影无声笑了笑,目光很柔和。片刻后,又划过几分怅然。
她又想起杏娘了。
杏娘小时候,也曾每日扎着简单的束尾或辫子。宁和读书写字,她就在一旁晃来晃去,偶而抬头,就能看见小姑娘脑后的小辫子雀尾似的一点一点,灵动可爱,看得人心头也跟着轻松雀跃起来。
宁和抬起头望了眼远方的天际,轻轻叹了口气。
待的此间事了,定要尽快回去看一看。
那竹楼并不算难找,两人沿河走了有十来里,翻过一座小丘,就远远见到了前方岸旁两座青色的竹楼,一左一右,分立在河两畔。
“到了。”祁熹追说,“我先上去看看。”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纵身而起,几下朝着竹楼方向去了。
宁和连忙跟上。只是她到底要比祁熹追慢些,赶到楼下时,祁熹追已经进去了一回又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金河昭昭, 银苇灿灿。两栋青色的竹楼对立河畔。
与金光璀璨的河水,和那碧玉为杆、白银为絮的苇草不同,这竹楼看上去简陋、陈旧而平凡。楼上成排的竹管有的已褪成了枯褐色, 有的长出了斑点的黑痕。
但那竹管又排列得十分密而整齐, 横竖都有章法, 并不能说丑,反而有种工艺般的特殊美感。
成片的银白苇絮将竹楼包裹着, 像夕阳下镀上了金光的云朵。
“此间为火楼。”祁熹追站在楼上,黑色的袍子搭在竹栏上,朝下望着宁和。
宁和说:“那我当去对岸那间。”
祁熹追点了一下头,道:“小心些,勿碰河水。”
“我知。”宁和应道,“那我去了。”
她转过身,小心地走过岸边的苇丛。银白的苇絮高至腰际,擦过袍袖时发出些细细的声响,倒像穿行在真正的苇草中一般。
宁和记着祁熹追的话,不去碰河水。好在中间的金河并不宽,以宁和如今的修为, 轻轻一跃也就过去了。
可当她跨至河水半空时,忽觉下方有一股无可抵挡的极强吸力猛地自河中传来, 宁和一惊, 却竭尽全力也挣脱不得, 避无可避,一下坠了下去。
“噗通”一声,金水四溅。
岸边传来祁熹追的喊声:“宁和!”
烫——这是宁和的第一感觉。像落进了一锅滚水里。好在她如今已是结丹修为, 烫虽烫了些,倒也不至于全然无法忍受。
听见喊声, 还有功夫回过头,冲已经掠身至岸边的祁熹追回道:“我无事!熹追莫要过来!”
祁熹追停在岸边,眉头紧拧着望着这边。
宁和冲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提起衣摆,淌着河水朝另一岸走去。
这金河并不深,踩进去也只没到膝盖。方才落水时,宁和下意识举起袖子遮住了面部,因而她头脸都无事,只是下摆鞋袜全都湿透,身上也溅了不少。
走了几步,宁和发觉脚下不止滚烫,还像是踏进了泥沼之中一般,每走一步,将腿从金水中拔出来都要耗费许多力气。
她能感觉到祁熹追的目光就追在身后,于是尽力将每一步都走得平稳。
终于到了岸边,迈出最后一步后宁和整个人晃了晃,气力耗得太多,双腿又胀痛不已。她原地歇了片刻,才朝着竹楼走去。
一直走到楼下的竹梯旁,宁和回头看了眼,见祁熹追已经不在对岸了,才有些疲惫地扶着竹栏在梯旁坐下来。
那金河水除去滚烫外,还带了种奇异的附着之力。金水溅至何处,便在何处晕开,将周围一整块都染成金色。宁和身上这件白袍子几乎被染成了件亮闪闪的金袍,那金色还极均匀服帖,染在袍子上,就像是庙里佛像身上的镀金般光洁自然。
宁和感到脚掌至膝下都灼痛得厉害,一坐下来便撩开衣袍,将靴袜都脱了下来。甚至不用去看,只消摸上一摸,就知已肿成一片,叫她在褪去鞋袜时很废了一番力气。
红肿的皮肤裸/露出来,宁和从怀中掏出之前祁熹追给的那绿瓶子,挖出药膏为自己涂上。
那瓶子瞧着不大,里头的紫色药膏却似无穷无尽一般,怎么取也不见少。
许是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金水浸透了鞋袜,宁和擦药的时候发觉,连自己的脚趾头上都染上了一线金色。她试着用手去抹了抹,没能将那颜色给抹下来。
罢了,她想,等回头有机会时再好好找水搓洗搓洗。
宁和坐在梯上,静静等那药膏作用。过了半柱香时间不到,红肿便消了下去,也不再疼痛,只余淡淡清凉之感。
宁和松了口气,想起身上楼去,然而在重新穿上鞋袜之时,却发觉自己的小半个脚掌都已变成了灿烂的金色。
宁和目光顿时一凝,细细看去:脚趾、前掌,那金色是从最初她看到被河水染金的那一线皮肤处开始,已经蔓延到了脚背处。足弓之处肉色与金色相交,瞧着十足怪异,像是后半截是皮肉,而前半截接了块纯金铸造的金脚。
她动了动脚趾,没觉出有什么异状。但用手去摸那金色部分的皮肤,却又相较他处明显更硬上一些,也更光滑。
宁和摸索了片刻,皱着眉,试着将灵气朝着足中经脉灌去,仍与平常无异,未有任何凝涩阻滞之感。伸展活动起来,也全无异常。
此处非细细探究之所,宁和检查了会儿,便将鞋袜穿上,起身往竹楼里走去。
此楼已很有些年头了,竹梯窄窄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宁和将脚步放得很轻,步履间金色的袍角拂过扶栏,拂落一层细细青灰。
上了楼,面前是扇闭合的竹门。宁和试着伸手推了推,那门扉轻若无物,一下就开了,陈旧而浑浊的气息无声从里头漫出来。
宁和一手将门抵住,探身往里看了眼。竹屋里黑漆漆的,门边隐约有张桌子。
宁和迈步走进去,先找到窗户位置,伸手将两扇竹窗撑开了。光线照进来,将屋内陈设描摹出轮廓。
中间四根竹柱子,门口和窗下各放了两张长桌,屋子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大竹架子,架子上满满当当摆着各种东西。屋子里头的角落处放了一只人高的圆肚铜炉子,炉边堆着白花花的炭块,膛里红彤彤的,还烧着火。
宁和看了看,目光划过身旁的桌子。桌上有茶盏,盏中剩了半杯水。竹椅前有纸笔,笔搭在竹台上,砚池中墨汤还未干。就仿佛屋主人只是暂时搁笔出门一趟,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莫名的,宁和心头浮出一股淡淡的怅然之感慨。她脚步一转,走到桌前看了看,见桌上微黄的纸卷上写了字,于是凝眸去读。
那字很漂亮,是种带着书卷气的秀雅,写的是前朝的官文,与今日
的已有些区别,但宁和自然是能读的。
匆匆扫过一遍,宁和发觉此卷中开头千二百字写的是篇没什么章法的随记。大致内容讲的是笔者搬到此处第七年了,如今秋日又来,天气转凉,叨叨絮絮,写前日上山饮酒,又写昨夜湖边钓鱼,零零碎碎。其中几回提及“庄兄”一人,应为其友。
文末处附了张简图,概因走得匆忙,那图最后并未画完。图下有小字注释,写着此图为自己闲来无事所做一双层竹筒,可温汤酒,使冬日而不凉。这人还给这竹筒取了个名,就叫青竹筒。
青竹筒。
宁和目光落在这三字上,此筒正是祁熹追口中说的盛放寒水之物。
她忙仔细去看那图示之法,看完却发现图上一应刀凿拼接、嵌入煣制画得虽十分详尽,可分明只是一种凡间的竹筒制法,并非什么仙家之物。
宁和目露不解,伸手将那卷黄纸翻过来,才发现纸页背后还覆了一张更薄也更小的纸。这一张纸是雪白的,光滑细腻,其上字是朱砂红色,字迹与前头那张截然不同,落笔大开大合,有盘龙走蛇之势。
这一张上写着的,就是真正的青竹筒的炼制之法了。
宁和认真读了一遍,将这页纸拿起来,发现纸上所述一应所需,在屋中那竹架上都能找到。就是之后的炼制过程……就属实看不太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