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心头始终记得着这位是个“灵”,而非人,有若顾忌,因而一直避免提到现世情形,也不谈修仙之事。话题停留在诗文与乐理上,是最合宜的。
宁和是做了二十年夫子的,看人,尤其是学识上,尤准。谈话中,她发觉这位陈江远于文作上并不算很出众,然于乐理,却知之甚广,应有不浅造诣。
陈长青说,他本是合阳城人,原当了个小官,后来运气不好,不仅官贬没了,还惹上祸事,这才不得不出来避避。
他说得坦然,不遮也不掩,似丝毫也不担心说出实情会叫对他人对自己避之不及,又或更甚,遭人出卖出去。
宁和听见合阳二字,顿了顿,没说什么。京都合阳,那是前朝的都城,皇朝所在。如今的大赵,已没了这座城。
“青骥,你今日方来,所觉如何,此处风光可美?”陈长青笑着说:“此间客栈,乃是我一友人所开。山郊野岭之地,也不为营利,只叫游玩时有个去处。”
“原是如此。”宁和点头,“此间芳草夹溪而生,花树沿水而立,自是神仙去处。”
“是极!可不就是神仙去处?”陈长青哈哈一笑,与有荣焉:“我那友人最好风月,是天底下一等的雅士。”
他一时兴起,说明日可带宁和往这周遭游玩一番。
“我在这已住了一月有余,何处好去,那是再清楚也不过!”
宁和闻言,看了祁熹追一眼。
陈长青见状,忙主动道:“这位祁姑娘若愿意,自然也可同去。”
祁熹追抬了抬眼皮,答应了句:“好。”
陈长青越发高兴,转头问客栈小二要了酒:“此处难得有人来,我与贤妹还如此投缘,当小酌几杯!”
宁和酒量不算好,但也不是不能喝,便跟着陪了几盏。
陈长青一个人喝完了大半壶,看着已是半醉了,撑着桌子起来,说要给新认识的青骥贤妹弹琴听。
“阿六,去……取我的琴来!”
即便醉了,他讲话语气也还是温和的,俊面微红,双目微醺,同样的宝蓝衣裳穿在周琛书身上看着倜傥又跳脱,而在他身上,只显得儒雅,像晴朗时的天空一般,只叫人觉得静谧。
一旁埋头扒饭阿六闻言,放下碗站起身来,却没依言上楼去拿琴,而是转头朝床边吹芦笙的那老板娘招招手。
对她说:“陈公子要他的琴。”
老板娘听了笑了笑,放下芦笙上楼去了。
阿六回过头来,朝着陈长青闷闷地道:“阿六不能离开公子左右,不安全。”
陈长青失笑:“不过楼上楼下,眨眼的功夫,能有何事?”
阿六不吭声了,只固执地摇摇头。
陈长青当然不在意具体是谁去拿他的琴,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转头又与宁和谈起乐谱。
乐为君子六艺,宁和自然是有所涉猎的。杨氏会琴,更弹得一手好筝,宁和从小跟她学,于琴道水平也算不错,虽然大约及不上陈长青,但对方说什么,她至少能接得上来。
这就足够了。陈长青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风景虽是好,但人迹罕至,阿六与店里的小二都不识字,也不能与他谈诗论文,到底寂寞了些。
过了会儿,老板娘抱了琴下来,陈长青就叫阿六抬了桌椅,到外头溪边去弹。
溪边花树成荫,到处插着火把,宁和与祁熹追站在廊下看。
高烛照红妆,公子坐抚琴。
琴音娓娓,绕梁不绝。绕是宁和向来心无情爱,也不由暗叹道:江远兄啊,绕是檀郎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正听着,身后响起脚步声,宁和回头一看,见是那黄三与那黑袍也跟着过来了。
宁和两人站在门边,他们从门里出来,两方擦肩而过时,那黄三一双眯缝三角眼往她二人身上转了转,目光阴冷得很。
祁熹追抱着手臂,浑不在意地回视了眼,面色漠然,像是丝毫没将人放在眼里。
那黄三见状脸色一沉,一句话也没说,走了过去。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亦步亦趋跟着,走过时,宁和一抬眸,莫名感觉这人又在看自己。
??
老看我作甚?
这夜,陈长青弹琴弹到月上中天。宁和白日才睡过一觉,便也跟着陪到了结束。
他弹琴,她就在旁踏歌吟诗。
陈长青看着年纪还轻,琴艺却实在高妙绝伦,十指拨弦或揉或按铮铮悦耳,高处如高山、低处如流水,散音浑厚若击石、泛音淙淙和溪鸣。
就连祁熹追,后来也拔出剑来跟着舞了一段。
陈长青双目晶亮,神采奕奕,边弹边饮,散时已经醉了个彻底,人被阿六扶着,捉了一下宁和的手臂,嘴里说着:“畅快……畅快!许久没有,如此畅快,明日……伯骥、贤弟,你我……再来!”
他是真醉了,喊着宁和,又变成了贤弟。
宁和扶住他胳膊,与阿六一道将陈长青扶上楼去。
到了才发现,原来陈长青住的房间在走廊最里处,门上也没有挂牌。
把人送到,宁和便转身走了。回到屋中,见祁熹追已在房中等着了。
相处这许久,宁和早已知祁熹追性子,知道她话少人又很闷得住,许多事都在心里,你若是不问,她如非必要绝不会开口。
于是宁和叹了口气,道:“熹追,那陈长青,就是你要等的那灵?”
“嗯。”祁熹追点头,道:“门中所载,三日后此间将乱,到时唯有跟在此灵身侧,可得一线生机。”
宁和嗯了声,表示知晓了。
她走到床边,脑中回想着陈长青这一夜种种言行举止,越想、实在忍不住,朝祁熹追问道:“熹追,陈长青,当真不是生人?”
他的目光是灵动的,有情感的,人也是温热的,能吃能饮酒,言谈应对,无一不像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祁熹追口中的灵。
宁和记得,熹追说的,灵只是一抹残影,情感所托处,一点性灵留存。
若真如此,要什么样的情感,才能留存出这么一个几乎完整如生的“灵”来?
第五十八章
祁熹追翻窗走了。
夜风扑面, 一下将宁和的神智唤回。此时约莫已快五更了,再过一二时辰,天边就要亮起。
宁和走到窗边, 想将窗户合上。
然后她一低头, 看见了楼下一道黑色的影子。
熟悉的位置, 熟悉的目光,旁边恰有根火把, 将那人一身黑袍照出有些模糊的轮廓。
宁和:“………”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仰着头。
这人又来了。
宁和与他对视,心头都已生出些无奈来了。
她摇摇头,双手扣在窗扇边沿,正要合上,余光却见那黑袍人忽地原地纵身而起,猛地朝着自己所在的二楼扑来!
宁和一惊,反应却不慢,登时闪身往屋内倒退三步,噌一声反手拔剑,剑尖直指从窗口合身扑进来的黑袍人, 厉声喝道:“你要作甚!”
黑袍人从窗外跳进来,落地时不知为何双脚似乎晃了一下, 不慎带翻了桌旁的木椅。哐的一声。
他进屋来, 倒是没再朝宁和靠近, 反而转过身,弯腰将那椅子给扶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放回了原位。
宁和看见他动作, 心中受到的惊吓缓了缓,往后再退了退, 定了定神,握着剑沉声问道:“你欲何为?”
她心头心思电转,自己这边动静不算小,就在隔壁的熹追此刻却还未过来,其中必有缘故。她一边想着,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
却听那黑袍人开口了,一开口,叫的竟是她的名字。
“宁和。”
宁和一惊,按说自己踏入修仙之界以来,短短时日连与金虚派中人相识都没有几位,这伏风门中人,却又是如何得知我姓名的?
“宁和。”那黑袍男子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顿了顿,接着道:“我与你,一别数月。如隔……如隔……”
男子沉默了。
宁和听他“如隔”了半天,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睁着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近地听这黑袍人说话,还是那样低沉沙哑,且不知为何,这人说起话来似乎总是有些一顿一顿的,像是不大流利。
宁和不禁想起方才在楼下时,那黄三说的“番邦人”之言。听着……是有点像。
那黑袍男子沉默了片刻,转换了话题:“我,是来谢你。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这句再简单不过,宁和回听懂了,却更加疑惑。听这黑袍男子话中意思,他与自己竟是认识?可……宁和记性不差,翻遍了脑海,也找不出这号人物。
她未放下戒备,站在原地道:“兄台所言,是与我相识?我却不记得。”
黑袍男子听了,沉默片刻,抬手将头上兜帽掀了下来,一双浓绿的双眸定定望着宁和。
白日他站在楼下时,宁和已经看见过他的脸,只是此时更清晰些。高鼻深目,是种逼人的俊美,较之大赵读书人们欣赏的俊逸儒雅是另一种风格,但无疑还是好看的。就像喜欢秋菊的人,也绝不能否认牡丹的艳美。尤其那双眼睛,颜色像浓郁的翡翠,看人的目光则让人想到月下暗夜笼罩的林中,惊鸿一瞥的兽瞳。
黑袍人望着宁和,像是指望她能将自己认出来。
宁和也确极认真地回想了,没见过。
她微微皱眉,口中道:“兄台,你……”
黑袍人忽然上前一步,宁和立刻跟着退了一步,将剑一抬,寒水剑上白光隐隐:“还请兄台止步!”
黑袍男子停在原处,似有些不解,浓黑的长眉皱了皱,道:“你于我,有恩。我报恩,不会害你。”
报恩?宁和满脸莫名,正待开口,就见黑袍男子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认不出么?也是,模样变了。
于是这黑袍男子将脖颈微微一伸,晃了晃——宁和头一次见人能把自己的脑袋这么晃,像是脖子没有骨头一般,那姿势看着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然后,就在宁和的注视下,黑袍男子把自己的头晃没了。
宁和:“………”
倒也不是真没了,而是换了……宁和眼睛一下睁大,看见就那么唰地一下,对方项上那颗俊美的人头就换成了一枚硕大的、黑色的、光滑冰冷、遍被鳞甲的蛇一样的兽首。
更可怖的是,那兽首下方连着的还是人的脖颈。人颈太细,看着总觉上方连着的巨大蛇头摇摇欲坠。
是的,蛇头。一对铜铃一样的眼珠子盯着宁和,冰冷森然。
宁和猝不及防见得此情景,一口气哽在胸中,心神皆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