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岫云一直静静地听她讲,微侧着头,神情很专注。宁和明明只是在讲她自己的事,他却听得如此认真,便叫她不由得多说了一些。
宁和说起了岐山县,说起县学,说起滩下村人,说起岐山和山下的清水河,不知不觉,就说了小半个时辰。
庄岫云实在可以是个极好的听众。倾听时耐心专注,偶有对答,则文采斐然、妙语频出,每每叫宁和心悦诚服。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庄兄之才,诗仙人之号,当之无愧。
这竹林中似乎并无白昼黑夜之变化,也叫宁和几乎忘却了时间流逝。当她意识到也许已过去很久时,宁和忙将话头收起,赧然地对庄岫云拱拱手:“和一时忘情,絮絮叨叨,累庄兄见笑了。”
庄岫云摇了摇头,淡淡道:“听你话话这几炷香时间,倒是我这百年里,最有意思的一段。”
他眉头微凝,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片刻后,忽然转过头来对宁和道:“岐山,我是去过的。”
“对。”宁和笑了,“你还曾作诗一篇,夸岐山形如龙尾。从此叫它新得了个别名,叫龙尾
山。”
“当真?龙尾山,俗了点。”庄岫云也微微笑了,说:“那时年少,走到何处,总要写诗。不写诗,就好像不曾去过一般。”
宁和道:“你在县城里也作了诗,写‘金水河上金桥横’,那地方,如今就叫金桥道。”
这话原本只是凑趣之言,宁和自己也觉得,同这位诗仙人本人谈起他流传在外的诗作逸事,实在是件有趣之事。
但不知为何,话音未落,宁和就发现庄岫云一下又变了脸,不仅神色难看,竟然还忽然豁地站了起来,望着宁和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冷。
宁和不知庄岫云如今到底是何修为,但此刻,她只觉得一瞬间似乎有如万顷山岳覆身,连五脏六腑都被压闷痛不已。似乎下一刻,整个人就将被彻底碾作一团血沫。
宁和面色青白,勉强出声道:“庄兄?”
庄岫云身形顿了顿,宁和隐约看见他眼里有一抹浓郁青光闪烁,片刻后,那股压力终于消失了。
宁和终于得以喘息,扶着桌案咳嗽不已。再抬起头时,还未等看清面前情形,猛地就见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
宁和下意识抬手去挡,拿在手里后才发现,原来是根……枯枝?不过几寸长,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这?”
宁和抬眼去看庄岫云,却只看到个一袭青衣的背影。
庄岫云背对着她,缓缓步向门边:“你不愿留下,就去将它种下。待长出来,便可离去。”
种下?种什么?这根枯枝?
宁和站起身来,往门口追了两步,却见庄岫云一踏出那门帘,整个人就忽一下不见了踪影。
留她一人站在廊下,一脸茫然。
宁和低头去看手里握着的那根枯枝。这枯枝约莫手指粗细,褐色的树皮,连芯处都是干枯的,全无生机迹象。这如何种得活?
宁和有些愁,她回身朝屋里看了眼,里头空无一人,于是顺着竹梯下了楼。
她抱着一丝希望,跨过楼下的小溪,去看了看对岸的另一栋竹楼。
然而等宁和过去,才发现这栋竹楼周围似乎设了种什么阵法,她明明靠近了,却又总还有一段距离,始终无法真正地走到楼下去。
宁和试了几次无果,只得放弃了。
她回到溪边,想了想,将地上挖出个半尺来深的土坑,将手中的枯枝插进去,填好,还从溪里掬了点水,将周围浇了一遍。
这样,就算是种下了吧?
第七十二章
宁和在这周围转了转, 发现此间附近数里之地,漫山遍野除了竹子还是竹子。人在里面走,好像处处瞧着都一样, 总也绕不出去。
宁和逛得稍远了些, 险些迷路, 最后循着水声才终于又找了回来。
大概又是某种阵法的缘故吧。
自从庄岫云消失之后,这竹林之中的天时便好像又重新运行了起来。日升月落, 宁和既出不去,每日无事可做,便在溪边寻了块石头打坐修炼起来。
正如庄岫云所言,此处灵气之浓当世罕见,实乃修行之人观灵养气的绝佳所在。宁和睁眼后略略一探查,便发觉就这半日功夫,几乎就能抵上自己在外时月余的积攒,不由啧啧称奇。
她收势起身,先去看了看自己插在溪边的那根枯枝。宁和想,庄兄要自己种活它,可那树枝瞧着分明是死了, 又要如何能活过来?
但当宁和走过去,蹲身细看时, 却发现那枯枝外头原本那层褐色的树皮, 似乎隐约变青了一点?
宁和有些意外, 忙又从溪中掬了些水浇给它。万物有灵,能种活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给那树枝浇完水, 宁和俯身半蹲在溪边,看那溪水实在清澈可爱, 没忍住脱下鞋袜,又解下双臂上缠绕着的布巾,就这水洗浴了一番。
天气晴朗,阳光照在溪畔,将宁和金灿灿的双足与双手照得灿灿发亮。
宁和低头看了眼,面露苦笑,感叹道:“唉,我如今倒当真称得上一句‘金尊玉贵’了!”
“原来你身上沾了这个。”忽有一道淡淡男声从身后传来。
宁和猝不及防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庄岫云负手站在自己身后几步外,淡淡地望着自己。
“庄兄!”
宁和忙将衣袍掩上,站起身来。
这么多年她虽然早已习惯了与男子们平常相处,但也知道男女到底有别,袒露身体实在太失礼节。
宁和理理袖袍,定了定神,才又复自若神色,口中道:“庄兄,你怎来了。”
庄岫云缓步行来,目光落在了那截被宁和插土里的枯枝上:“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将我的树种活。”
“大约是活了吧,我见它外皮变青了。”宁和也跟过来,有些好奇地问:“原来这是棵树么?”
庄岫云低下头,盯着那枯枝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是活了。”
他轻舒了口气,望向宁和,语气很和缓:“我的树活了,要多谢你。”
“庄兄客气。”宁和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每日浇了些水。”
庄岫云没在说话,忽然将目光落在宁和袖口处,道:“你沾了臭金水。”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苦笑着将自己金灿灿的双手抬了抬:“是啊,这东西沾上就如那附骨之疽一般,真不知如何才能洗去。”
“洗不掉的。”庄岫云说,“此物为青云子所炼制。他曾说,这世间金银铜臭,如同涛涛之洪流,无论善人、恶人,无论你愿,还是不愿,都被裹挟其中,一旦沾上便逃脱不得。”
他平静地望着宁和的眼睛:“臭金水,沾之即不可去。”
听他说无法祛除,宁和心中虽已有准备,也还是叹了口气,道:“好罢,我知晓了。”
庄岫云看了她一会儿,又问:“你心口之处,可是有什么东西?我见你沾这臭金水当已不止七日,此时本该已化作金像一樽。”
宁和愣了一下,才将心神一动,微微张口,吐出一朵橘红火焰来,捧在掌心里,拿给庄岫云看。
橘火灵动,内有冰珠剔透。
“想是因它之故。”宁和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这火的功用,还是里头那枚珠子的。”
这臭金水之事,宁和并非不想解决,只是先前别无他法,便只好搁置一旁。现在庄岫云既然问起,宁和虽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想来他知道的肯定要比旁人多上许多。
庄岫云垂眸注视着这枚静静浮在宁和掌心的橘火,片刻后,神色有些奇异,问道:“这是……你的心间之火?”
“正是。”宁和点头,又主动解释道:“至于上头那寒水珠,乃是我从青云顶第二层所得来,已于火中祭炼多时。若是庄兄之物,尽可取回。”
庄岫云摇头,只道:“你既拿到了,它就是你的。”
语毕,忽地伸出手来,指尖朝着宁和掌中橘火轻轻点去。
宁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听得“滋”一声响,就见庄岫云苍白的指尖在触到那火焰的自瞬间,竟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忽地冒出烟来!
宁和大惊:“庄兄小心!”
她这火从她心头长出,与她心意相合,向来乖顺听话,宁和便以为它是不会伤人的,可今日却灼了庄兄的手指,实在叫她又是意外又是愧疚。
“无碍。”庄岫云摇了摇头,神色寻常地将手收回,举起来瞧了瞧。
宁和的目光也跟着看去,就见在他那根手指指尖之处,留下了一块米粒大小的黑色焦痕。衬着那余处光滑皮肤,就如白壁染瑕,触目惊心。
宁和面露愧色:“庄兄……”
庄岫云却全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趣:“你这火,烧的是魂魄。”
看那样子,似乎还想将手伸过去再试上一试,“心上之
火,我倒还是头一回见。”
宁和连忙把火收了回去:“庄兄,火焰灼手,还是莫要再碰了。”
庄岫云不以为意,不过倒也没说让她再召出来烧上一回。他捏着指尖沉吟了片刻,对宁和道:“不曾想,你倒是这么一个人物。也难怪,能种活我的树。既然如此,这臭金水于你,是有个解法的。”
宁和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庄岫云说:“这臭金水之所以夺人性命,在于其侵染之力,能深入人之骨血乃至神魂,最终将整副躯体都化作金像墨像。而你不同,你有心火,能护你心脉不死、神魂不染。如此,依我之见,不如寻来一合用锻体之法,干脆将这金像炼作法身之流。这臭金水所化金像坚韧非常,刀剑难伤,若能不受其害,反能成了大大的裨益。”
宁和略一思索,觉得此言十分有理,便对庄岫云一揖,感激道:“多谢庄兄指点迷津。”
庄岫云微微颔首,手轻轻一抬,袖中便有一抹青光一闪,迎面朝宁和飞来。
宁和伸手一接,拿到手里,发觉是枚莹白玉简,纳罕道:“这是何物?”
庄岫云道:“锻体之法。”
宁和忙推辞道:“庄兄能予和一解决之法,和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得兄长赐法?”
宁和是真不想拿这玉简。她当然知道庄岫云出手,此法必然不会是什么凡品。
可这一来她与熹追阿皎他们顺着器道往下走,总会再进弟子殿,到时便可往那九重阶里寻上一寻,总能寻到。哪怕就算寻不到,出去后也在金虚派中想想法子,找人换一本来也未必不可。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宁和再明白也不过,若是再贪心拿了庄兄的东西,到时万一因此而脱身不得,岂非得不偿失。
庄岫云眉头一皱,对她道:“你替我种树,我说要谢你,你便拿着。”
他脾性莫测,转眼间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宁和眼看推拒不得,只得改口道:“如此,那便多谢庄兄了。”
庄岫云看着她,也没再说话,只忽然朝后朝竹林中退了几步,一转身,整个人便又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庄兄?庄兄?”宁和追着喊了两声,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只得叹了口气,重又回到溪边坐下。
方才穿得太急,鞋袜都被水迹沾湿了。宁和心道,庄兄拂袖而去,想必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了。便干脆将鞋袜都脱下,拿水洗了一遍,又将双足浸入水中。
竹涛阵阵,溪水叮咚,若是不谈其他,倒也确是神仙所在。
宁和阖目静坐了一会儿,将方才庄岫云丢给她那白玉简拿出来,翻看起其上所载内容来。
这玉简中录入的是一门名为“大日化金诀”的法门。
宁和从头读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这大日化金诀的效用正如其名,是册于正午至阳之时以秘法从烈阳之中纳取“大日之精”,积纳于体内,日积月累,以练就一樽至刚至阳金铁之身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