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宁和回神之时, 青衣道人早已收了势静立在旁等待了一会儿了。
宁和定了定神,胸中尤有余悸,苦笑道:“和修为浅薄, 叫前辈见笑了。”
“无妨, 你本就不过小小金丹, 看了我这煞剑诀,一时承受不住也是理所应当。”青衣道人笑盈盈地道, “我再给你演示一遍便是。这回可要看好了。”
宁和连忙睁大了眼睛,收敛心神,同时运
起内府灵气,往自己双目之处送去。她也不知这样有没有用处,只是下意识地就这么做了。
不过好像倒真的看得更清楚了些。这回心中有所防备,便也没有再因那剑威失神。
青衣道人又轻轻挥了一下拂尘,那动作仍然是如此的细微,却又是如此的威势惊人,扑面只觉势如山岳,力不可挡。
宁和暗地里连牙关都咬紧了,才控制住那股往旁避开的欲望。她微微怔愣。
那短短的一瞬间里, 虽然对方有一个挥动的动作,但她却似乎觉察到青衣前辈这一挥间那股惊人的锐意并不是从手中打出来的, 也不是由他的拂尘挥出来的, 而是好像从他整个全身上下间迸发出来的。浑然一体, 仿佛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座巍峨的山岳、一道无匹的剑光,叫见者如见日之升、山之倾,无不从骨子里生出退避之意, 万不敢直视。
“如何?可学会了?”青衣道人问道。
宁和猛地回神,迟疑了片刻, 拱手道:“前一二字诀,略有所得。然最后那煞字一诀……恕和愚钝,还未有头绪。”
“哦?前两个会了?那就使出来我看看。”青衣道人说,“至于最后一诀,本就最难,对你而言,又更难。倒不求一时就叫你学会。”
宁和说的是“略有所得”,青衣道人却直接给她换为了“前两个都会了”。宁和面露苦笑,却也还是依言将寒水剑出鞘,握在手中。
她在青衣道人饶有兴味的目光之中微微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对方先前的一举一动。先捏手诀,然后以灵气打出。
“疾者,迅捷若流星也。”
宁和抬手,寒水剑脱手而出,悬于身前。只见她前臂微抬,指尖并拢,捏出了个同青衣道人先前别无二致的手诀,同时口中低喝了声:“疾!”
一道白光打出,比起青衣人方才那道而言虽显得散弱了些,却也是确有其形。白光没入水蓝剑身,顿时引得剑鸣铮铮。
有了!
宁和目光一亮,心神牵动间,忽然生出了种极微妙的感觉——她和眼前的剑有了联系。
她的剑在回应她。
“铮——”
又是一声剑鸣,仿若催促。
宁和只觉胸中一阵激荡,顺从心意,当即足尖一点,纵身越至剑上。落脚觉得略有些窄,心念才动,脚下寒水剑已瞬间拔宽数尺。
宁和唇边不由露出个笑来,略作回忆,照青衣道人方才所说,尝试以体内灵气灌入剑内。
她心中默念了一遍:“气从丹田出,沉至膝阳关。下行足照海,自足心出。”
寒水剑本就才刚由法诀打入,再受这灵气一激,剑身猛地一抖,下一瞬,便猛地冲天而起。
立在剑上的宁和猝不及防,身体顿时一阵晃荡,险些从空中跌下来。
不过她到底也算历练了这许多日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凡间书生,所踏的寒水剑又早与她熟悉无比,因而晃了一阵,到底还是立住了。
宁和心有余悸,撤了剑诀叫足下之剑悬在半空,以手拭了拭额角。
此时一人一剑离地已有近数十丈高,宁和微微伸头往下瞧了眼,觉得隐约有些晕眩之感,又觉得也有些畅快。
青衣前辈和阿皎在下头,身影都显得有些小了。刚想着,耳边便忽然传来一声:“愣着作甚?还不下来。”
是青衣道人的声音,语声不大,却好似响在身侧一般。
“这就来了。”宁和下意识应了一声,手中捏起剑诀,试着踩剑下落。
先打了一个疾字诀,剑身猛地大落一截后又觉得不对,试着改成了轻字诀。
下落之势顿时一缓。
轻者,乘风而借力也。宁和只觉得好似踏在一片轻盈柳叶之上,又似身处碧波湖上一折小舟之中。长风猎猎,大袖飘飘,她忍不住半闭双目,觉得踏入仙途数月至今,唯有此刻最有那神仙中人之感。
直至收剑落地,心中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错。”青衣道人说,“倒真学会了几分,贫道所料不错,你同这剑之一道,是有些缘分的。”
宁和得了夸奖,心头一阵高兴,但随后又想起自己最后那一煞字诀未曾学会,那点喜色便又收了回去:“前辈谬赞,和不敢当。那煞字诀,我还未……”
“煞字诀,你学不明白是理所应当。”青衣道人说,“你若学会了,才要叫我吃上一惊。”
宁和:“……是和愚钝。”
青衣道人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有些严肃:“小后生,我问你,你可知你身上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在何处?”
我身上的问题?他问得慎重,宁和也认认真真地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如今体内寒气过甚,阴阳不调,后修了一门至阳煅体法门,想来多修些时日,兴许能有改善……”
她觉得若要说最大的问题,那就该在这儿了。
青衣道人却说:“非也。体质之事不过小道尔,你这情形又非生来如此,抽些日子调和一二便可。贫道所说的,乃是你的剑道。”
“我的剑道?”宁和一怔。她自然是学剑的,曾经在岐山书院入道便是以悟得心剑而入的,入了修行之门,也是一路习剑。
只是,从前还未有人以“道”来说过她的剑。
“怎么?”青衣道人问道:“难不成你不修剑?”
宁和回过神来:“自是修的。”
她本就以剑入道,不修剑,修什么?
“那你便听好。”青衣道人说,神色肃然:“剑者,乃心正、无畏、锐不可当。前二者,你还算是尚可,但你缺在这第三者,缺在这个锐字。剑,锐器也。你身上没有没有锐气,没有杀气,更没有煞气。剑可以无伤人之意,但不能无伤人之能。你这样,是学不了剑的,更学不会我这煞字一诀。长此以往,必入歧途。”
“小书生,你说你是个书生,可你要知道,你现在手里拿的可不再是笔墨书本,而是一把剑。”他雾气后的双眼凝视着宁和,语气意味而深长:“你当真弄清楚了,这其中的差别吗?”
这话仿佛当头棒喝一般,当场将宁和说得怔愣在了原地。
“长此以往,必入歧途。”
她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严厉的评价。从前学书习字著文章,一路走过来,虽然从不乏贬低非议,但那都是针对她女子的身份而来的,从未有过关于她的才华、她的学识的质疑。而对于这些宁和是不在意的,她胸中有成算,抬头看路,低头看书,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做得不错,至少比许多说她的人要强,这就够了。年少轻狂那几年,若说心头没几分傲气,那是骗人的。
后来机缘巧合一脚踏进了修仙之路,两眼一抹黑,硬着头皮开始修行、学剑,但几个月以来周围之人,也都是夸的多,说她有天赋,学得快。其中当然有宁和坚持努力的结果,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做一事,就做好一事,越不容易,越不放弃。
宁和不由苦笑一声,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胸中的那股傲气,其实这许多年来也从未消失。许是谦虚姿态做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等她自省完一番,再来思考青衣道人的话中之意,却是明白,这位前辈说的再正确也不过了。
这一点,其实在金虚派初开始学剑之时,祁熹追就已指出来过。而宁和当初的回答是:“我的剑不为杀伐,而为止杀。”
然而如今学剑越久,越能发觉曾经自己这话的谬误之处。尤其,在见过庄岫云和这位青衣前辈的剑之后。那位前辈甚至没有拿剑,只是这么轻轻地一挥衣袖。见山之巍峨,而知己之渺小。
正如前辈所说的,“剑可以不伤人,但绝不能没有伤人之能”。她胸中不仅没有杀意,窝在书院里教了十多年书,似乎连年少时身上的那股锐意也都散去了。
这要如何是好。这锐气,杀气,煞气,要从何而来?
青衣道人在旁边负手而立,看她自己想了半晌,才施施然咳嗽一声,待宁和看来,说道:“咳,此事非一日之功,贫道此时也只是提醒你一二罢了,自己无事时多想想,想想你当初为何提起这把剑。”
她当初为何提起这把剑?是见妖兽肆虐,残杀她院中学生。宁和眉头微蹙,想起那日情形,心头仍是不了遏制地升起一股怒气。
“对,就是你此时之感!”青衣道人说,“岂不闻‘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你胸中有怒意,你的剑便不会折。”
宁和握剑的手微微一紧,若有所得,道:“我知道了。”
青衣道人这时也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剑,目光在寒水剑幽蓝的剑身上微微一瞥,道:“你这剑也不成,得换。”
宁和愣了愣,笑道:“这剑名寒水,乃是我之友人祁熹追送予我的。我甚喜爱,用着也顺手。”
言下之意,不想换。
青衣道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甚么。你学剑,那剑就最好是自己打磨,拣别人现成的,那都是下成之选。”
这宁和倒没再说什么,反而心中一动。她本就觉得自己习剑日短,根基浅薄,若真如前辈所说,自去寻一胚来,日日打磨锻炼,似乎也是不错。
“好了,便先不说这些。”青衣道人说道,一指池中红树:“你现在御剑也学会了,自去吧。”
第八十二章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也想起这才是正事,忙应了声是,重又越上飞剑, 向那水池之中驰去。
她御的是“轻”字诀, 如此轻便灵活, 正好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可应对。
虽然心中觉得青衣前辈应当不至于坑害自己, 但宁和也不会愚笨到以为这第七层毫无危险。这地方就这么点大,不是这池水有什么不妥,就是那树的问题。
谨慎起见,宁和没有将剑御得太高,维持着离下方水面一丈来高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朝池中靠近过去。
水池不大,转眼就近了。宁和的高度,正对着那池中大树深褐色的树干,能看见其上桑纸般厚实皱褶的树皮。这树太高,有叶的位置还需得再往上走二三丈高。
宁和犹豫了一下,又将剑身拔高了些。那巨伞般的火红树冠已经近在眼前。那红色实在太过艳丽, 烈焰一般,几乎要逼痛人的眼球, 一时将宁和的双目都映成了赤红色。
满树红叶在风中簌簌颤动, 如云似霞, 美不胜收。
……等等。宁和靠近的动作猛地一缓,眉眼间露出一丝疑惑。她怎么觉得,这会儿的风似乎没有这样大, 那些树叶怎么好像是……自己在动?
只一息的时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忽然无数振翅般的声响轰然在耳畔响起。那声音原本很小,但若是有成千上万者同时汇率在一起,那就成了洪流一般。
宁和双瞳紧缩,瞳中映出无数红叶无风而动、离树而起,朝着她旋风一般席卷而来的场景。
——这是什么?!
想也知道来者不善。宁和仓促间匆忙调转剑身,转身欲逃。可这树上红叶何止万万,她又离得如此之近,猝不及防之下转眼间就被包裹在了其中。
这时,宁和才看清,原来这哪里是什么树叶,竟是一群活生生的蝴蝶!两翅一只,翅似叶形,足有巴掌大,翅间一竖细细的身体,连同两根细长的触须都是同那树干一样的枯褐色,固而只要它们不曾动弹,趴在那树上,真是任谁也瞧不出来。
宁和焦头烂额,御着剑在这无数火红蝴蝶的包围之中左冲右突,始终也冲不出去。这些蝴蝶不仅不惧剑锋,且口中还能吐出一种细小的火焰,形似针尖一般,一吐就是一场火针之雨,烧得宁和心中叫苦不迭。
那火厉害得很,落在法衣上亦是一烧一个针眼。宁和赶忙运起大日化金诀,以金光护住全身,方才能抵抗一二。一时狼狈不已,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两缕。
这些蝴蝶是从上边来的,宁和只能朝着下方逃去,眨眼间就落了一丈多高。
就在此时,宁和乎觉耳边一声长吟,其声悠远奇特、低沉若钟,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声响。
接着,似有一道飓风从身后刮来,宁和回头去看,就见一尾黑色大蛟撞了进来,周身黑光浮动,在这满天红蝶之间左冲右突,那粗壮有力的黑色长尾用力一扇,就能在半空之中卷起一道风卷。
阿皎来了。
宁和心中略松一口气,御剑朝他靠近。
黑蛟也在朝着她靠近。眨眼间游至她身畔,那枚硕大的蛟首在她眼前一停,一双灯笼似的碧绿双目注视着她,口吐人言:“上来。”
蛟形时,宁皎的声音听着要比人身时来得还要低沉些,沉若古钟嗡鸣,就如方才那声长吟。
宁和下意识照做了,收起足下长剑,任这尾大黑蛟伸头一拱,将她拱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身下的鳞片光滑冰凉,宁和伏在上面,一惊之下伸手拽住了眼前的唯一一处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