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宁和疑惑,“是……人像吗?”
宁皎说:“是。有许多。”
阿皎的意思是,应当是这殿里有许多金色的人像,宁和想,金像,可能是铜,也可能真是金雕之像。
她又细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像?有多少?列在两边还是……?”
“许多。”宁皎说,“站满了。”
“站满了?”宁和悚然一惊。这话的意思是,前方那如此之大的殿堂之中,竟是密密立满了金色人像?
宁和犹豫片刻,朝那门里走去。
她手中拿着剑,缓缓迈过门槛。
在宁和的感知之中,这些金人身上没有丝毫的气息,若不是阿皎所言,她甚至会觉得这殿中是空的。
剑横在前,才刚两步,剑身便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锵”地一声轻响。
第九十章
这殿中每走出两步, 便要撞上一尊金人,前后左右无不如此,正应了宁皎说的那句, “站满了”。
宁和往里走了一段, 走动时手臂时不时就要从这些金人的边角处蹭过, 好似行走密林之中,叫她觉得十分不适。
“阿皎, 你且跟在我身后。”宁和低声道,“此处古怪,谨慎些为好。”
身后的宁皎应了一声。
这些金人们个个身有八尺,将殿中立得满满当当,虽不至于无法通行,却也碍手碍脚得很,让人越走越觉得心生烦躁,恨不得一剑将其斩开了事。
宁和性情天生温和些,只是皱了皱眉。但走在后头的宁皎显然就没这么好脾气,一路时不时弄得乒乓作响。
宁和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也知道此时不是分说时候。这殿中分明有古怪, 需得警醒万分才是。
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过了桥既然只有这金宫, 殿门又的确能推开, 应当也只能是个要来者往里走的意思。
逐渐走至殿内深处, 宁和道:“阿皎,你若见着什么不对之处,说与我听。”
宁皎过了几息才应了一声。
宁和觉出不对, 立即回过身去:“阿皎,你怎么了?”
宁皎像是一脚踹翻了一尊金人, 一声巨响。
然后才听他说道:“我进这殿中,便觉怒火翻涌。起初只觉遍地金人,甚是碍事。后来,便有这殿中金人个个面目可憎之感,只想将之砸碎一空。”
说话时,宁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冰冷,但宁和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困惑来。
她面色有些凝重,说:“此事有异,阿皎,你且忍耐几分。”
宁皎却说:“无法可忍。”
宁和神色更加凝重,阿皎性情她是知道的,绝非冲动之辈。如今说出此话,想来受这金宫影响已然颇深。
可为何她自己却无甚感觉?她和阿皎有何不同?
——眼睛!
宁和心如电转,忙道:“阿皎,你闭上眼,同我一样不去目视,且看可否有效?”
宁皎没有作声,应当是依言照做了。过了一会儿,说道:“有些用处。”
语气平静了许多。
宁和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便闭目而行罢。”
这殿中除去格外宽阔外,布局算是寻常。殿中有十六高柱,四方有屏风之类陈设。
一人一蛟从大门往里走,一直到穿过两扇丈高金屏,才见着了原来这内里还隔出了一间内殿。
宁和在前,刚往里走了一步,便皱起了眉。
这里头的金人似乎变得更多了,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根本无处下脚。
她犹豫了片刻,握剑的手几度微微扬起,想要斩出一条路来。
——我既要往里走,这些东西拦在路上,总归是要毁去的,何必顾忌?
正要动手,胸中却忽然一热,那热度叫宁和一下清醒过来,内视一看,正瞧见自己心尖一朵金火明灭闪烁。
她怔了一下,随即忽然生出了一种明悟:这不是我的愤怒。
凝望着静静燃烧的心火,宁和一片漆黑的眼前似乎碎末般掠过了一些剪影。她窥见了无穷的剑影、滚沸的河水、滔天的火光,以及无穷无尽的金色——那是另一个人的愤怒。
许久之前,这里有一个人,他是如此的愤怒,以至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后的今时今刻,那愤怒依然充斥在这里,沸腾在这片大殿上空,无法消减,不能止息。
又以至于,会将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拖入其中,将他们变得和他一样愤怒。
不好!
宁和心头发凉,猛地回过头去。
她如今是挣脱而出了,可阿皎,他从进殿起就颇受影响,怕是要——
果然,才刚回过头,宁和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一声巨响,狂怒的蛟吟之声便立时充斥了整间大殿。
黑蛟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横冲直撞,一个摆尾,便有无数金人被扫飞出去,一时间满殿乒乒哐哐,折肢断臂乱飞。
宁和连唤了两声阿皎,却未得到任何反应,不由面露苦笑,只得抬剑先将自己护住。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正苦思着,过了片刻,忽然听得四周声音有异。
细细索索的,像是她从前在家中时,夜里常能听见的虫鼠的动静。
起先这声音很小,因殿中黑蛟弄出的动静极大,宁和未曾注意。后来却越来越大,无数的金戈摩擦之音汇到一起,汇成一种尖锐的刺耳之音。
什么东西?
宁和愣了片刻才悚然反应过来——那些被打碎在地的金人残肢们在动!是它们用那些被割裂开来的缺口和断面在地上拖行时发出的声响!
宁和心惊不已,试着一连挥了几剑,却发现没有什么用处。即便将它们斩得更小,这些东西也依然能拖着大大小小的碎块满地爬动。
隐约间,耳边似有无数哀嚎求饶之声喃喃响起,听不真切,又萦绕不散,念得宁和头痛欲裂。
她一手持剑,一手用力揉着眉心,努力保持清醒。
现下无非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朝那殿深处闯进去,要么原路退回金宫之外,再作计议。
若是宁皎此时仍清醒着,宁和兴许还会犹豫片刻。然而此时既唤不回阿皎,那便只能往里了。难不成将阿皎留在这里吗?
想明之后,宁和便不再管这殿中一片混乱,足踏剑影腾空而起,径直朝着金殿深处掠去。
先前不敢御剑,不过是怕出现同那桥上一般情形,引出什么乱子来。而如今此处已然成了这副模样,想来再乱也不能如何了。
金殿最深处,是一座高台。台前有金阶九级,阶上也立了不少金人。
宁和原想落在金阶上先稍作观望,然而两回下来都都撞上金人,无处落脚,便直接朝那台子最高处跃了上去。
本以为会有些什么阻碍,然而却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宁和落在了金台上。
面前又有两扇屏风。
她轻轻地朝那屏风后走去,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里面的陈设像是一处寝屋,有床,有帷幔、桌椅,地上甚至铺着一层十分柔软的毯子。
宁和一进来,目光就落向了床榻的方向。
她觉得那里是有东西的。
犹豫片刻,宁和朝床边走去。轻柔的帷幔拂过她的脸侧,冰凉而顺滑。
宁和立在床边,试着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并无回音。
外间金戈激鸣、黑蛟翻滚之声越大,宁和心里着急,告了声罪便伸手朝那幔帐里捞去。
空无一物。
宁和有些不信地再捞了一回,还是什么也没碰到。
此处分明有满殿的金人,可她的感知里却丝毫也察觉不出它们的存在。这床上空空无物,她却觉得其中像是有人的。
宁和又在四周几番寻找,仍旧一无所得,不由苦笑了声,自语道:“说不得我原也受了什么影响,只是自以为清醒。”
可出口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金宫金殿引人来此,总该有通路。宁和原想着既然前殿可进,那应当也有后殿可出,哪成想得此处只得一间寝屋,连个门都不见?
就在她一筹莫展,正待再将这金台之上细细搜寻一遍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风迎面吹来。
宁和一怔,这内殿深处,何来的风?
随即,便像是什么机关被触动了一般,整座殿中那一刻不停金戈摩擦之声忽地戛然而止,外间只闻黑蛟翻滚长鸣,再无它响。
宁和一愣,但还没来得及做何反应,就听见那金戈之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比先前来得猛烈何止数十倍,简直可用“癫狂”二字形容。无数金铁之声狂烈地交错摩擦,仿佛濒死之人的绝望挣扎,简直要将人双耳刺聋才肯罢休。
宁和听得难受不已,不得已将双耳封住,足尖一点,想要冲出去看看是何情况。
然而才刚一踏出屏风,面前就是一道凌厉刀光扑面而来。宁和挥剑挡开,身侧却又有一长枪刺来。
什么东西?
自己所感知不到的,又恰在外间的——难道是那些立在台阶上的金人?!
兵戈之争,万不可轻忽。宁和如今已然双目不能视物,又感觉不到这些金人方位,再封双耳,动起手来难免被动。于是她只得又将耳识放开来,去听周遭动静。
果然同她动手的正是那台阶上的金人。它们四肢均为金铁,一但挪动起来便要吱呀作响,听在宁和耳中,再清晰不过。
只是这金阶九级,其上金人何止百数。此时它们尽都发疯一般朝着这金台之上涌来,眨眼间便将从屏风后出来的宁和包围在内。
这些金人不仅身坚体硬,需得要宁和连斩几剑才能斩落,又个个手持兵刃,防不胜防,且口中似乎还能发出一种隐隐的哀嚎痛楚之声,听得人胸中气血波动。
宁和疲于应对,一时被困在了这高台之上。
打着打着,她发觉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这些金人和底下大殿里的那些一样,是“不死”的。即便你将它斩作了两段,它的残肢也能继续颤动着向上涌来。潮水一般,源源不绝。
而且,宁和还发觉,这殿中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