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伏樗相熟的两人,皆已确定鼓面之上的皮是伏樗的人皮。
儋耳老祖的四位弟子齐齐看向他,“老祖,为何?”
“不知几位施主,可知晓庐郡三十年前的那场旱灾?”
崔子玉点头,“我知晓。庐郡大旱,足足两年没下雨,致庄稼无收,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元光三十三年五月,天赤如血,至三十五年六月,无雨下,种粒皆绝。
百姓饥死过半,流亡者众,乡乡几断人烟,时现易子而食。
儋耳老祖笑道:“当年,老僧居少咸山,常带着弟子去庐郡救济灾民。往日繁华如烟的城池,那时流民载道,路边白骨青磷,夜夜似闻鬼哭。老僧不忍生灵涂炭,便遍寻诸法,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下雨的法子。”
“何法?”
“不眠不休敲响守神鼓,足三日,上感动天,可得雨下。”
他敲了三日,到第三日午时,神迹现世,天降大雨。
自那日起,甘霖连下半月,干涸的河床里荡起清波,龟裂的土地重新泛起绿意。
百姓得救。
可惜,鼓也开始坏了。
他翻了不少古籍,终于窥见修鼓之法,“此鼓乃西域羯石族之物。典籍中记载,他们爱以人皮制鼓,尤以道心纯粹的女子之皮为佳。”
孟厌:“所以你哄骗伏樗,骗她自尽后,再将她做成鼓?”
儋耳老祖皱眉答不是,“施主,此事是伏樗自愿的。”
十年前的新岁后,发鸠山的几位高僧使计毁伏樗名声,断她修行之路。
伏樗悲痛几日后,再次绽颜找到他。
他看出伏樗又心生死意,便与她提起三十年前的那场神迹,祈望能帮她重振生机。
谁知,伏樗听完,反而问他,“老祖,神鼓日渐衰败,你可找到那位道心纯粹的女子?”
他答未曾,伏樗开心地指指自己,“若以已身,助守神鼓再佑人间,当不负老祖救命之恩。”
“你同意了?”
“嗯,”儋耳老祖勉力扯出一丝笑意,“她意已决。”
自那日起,伏樗重拾佛法,力图在二月二十二的吉日前,成为世间道心最纯粹的女子。
她没日没夜的参悟佛法,在二月二十二走进山洞。
儋耳老祖上山后,通过房中密道来到山洞,以小刀切开其头皮,再将流珠慢慢灌入。
当流珠填满伏樗皮肉下的每一处缝隙,一张人皮就此剥下。
崔子玉环顾四周,“她的尸身呢?”
儋耳老祖走到洞口,看向万丈山崖下,“伏樗为世人修好守神鼓,想来已得道成仙。皮囊,不过是她的身外之物。”
洞中众人悲泣,儋耳老祖却笑得满足。
他修好了守神鼓,若世间再遇旱灾,有鼓便有生机。
念念为众生,他与伏樗,佛为心,道为骨。
今世来生,以已之身,终成大道。
孟厌听完他所说,扑哧笑出声,“你错了。”
“何错之有?”
“那日的神迹,与你无关,更与鼓无关。”
三十年前,孟厌入地府方一年,庐郡饿死的游魂,将鬼门关堵的水泄不通。
她辛苦熬着孟婆汤,苦恼游魂何时才能不来。
泰媪好心宽慰她,说再等三月,庐郡便会下雨,自此风调雨顺,太平百年。
她当时问了一个傻问题,“泰媪大人,雨师大人不能今日便下雨吗?那些游魂瞧着有些可怜。”
“一切皆有定数。”
时至今日,孟厌仍记得当日泰媪所说的六字,“你心中笃信的道,只是定数安排。即使你那日没有敲响守神鼓,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三日后,天依然会下雨,百姓依然会得救。”
儋耳老祖缓缓摇头,一双慈目和煦地看着孟厌,“旱灾之后,却无蝗灾,此乃上天保佑之兆。”
孟厌:“不是的。是因为石复州,他是从前庐郡的太守。”
儋耳老祖轻轻应了一声,“原是石太守,老僧知晓他。可这事与他有何关系?”
庐郡旱灾后一年,有庐郡游魂入地府。
那些游魂面上带笑,说他们是石复州手下的巡视打捕者,专捕蝗虫,“旱灾之后,蝗虫初生。石太守带着他们一行打捕者,没日没夜设法扑捕蝗虫以焚之。这些未留下姓名的打捕者,才是庐郡蝗虫未现之因。”
儋耳老祖听完,仍固执地说是守神鼓之功,“守神鼓确有神力,此鼓甚小,却能传音千里。”
孟厌抱起鼓,走到洞外一处崖边。
手起鼓槌落,往日清脆悦耳的鼓声,眼下声音似闷雷。别说传音千里,留在洞中的温僖都摆手说听不见。
儋耳老祖不信,自己抱着鼓敲。
连敲三下,守神鼓再不复往日风采。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鼓从他的怀中滑出,滚到孟厌脚下。
“我认识一人,是制鼓的好手。”孟厌常去黄泉路找游魂显摆官位。有时遇到有趣之人,便会与他们多说几句,“他与我说,若要鼓声清脆,传之甚远,可找一四面有高窗的空旷山洞。”
“如此,便可响彻云霄。”
她抱着鼓走进原先的山洞,大力敲响。
鼓响,众人扭头看去。
守神鼓所在的山洞,四面有高窗,洞中一片空旷。
儋耳老祖没错,他所作所为,从不是为自身积善,而是为苍萌亿亿。
伏樗亦没错,她一心向佛,奈何世间人皆不容她。
世人轻她谤她辱她,她仍回以一片赤心。以生受剥皮之刑,希望为百姓修好守神鼓。
若他日大灾又临,守神鼓在,生机便在。
伏樗。
因道生,因道死。
第8章 花事了(一)
“伏湫呢?”
孟厌急着问道:“有人看见她也进了山洞。”
儋耳老祖指指洞中的左边,“那边有一间密室,她在里面。”
众人冲进洞中救人,谁都没有发觉,儋耳老祖抱着守神鼓,趔趔趄趄走到了崖边。
密室暗门打开的一瞬,洞外传来一声闷响。
四个弟子冲去崖边,凄声哀嚎:“老祖!”
伏湫被救出,懵懵懂懂地问他们,“难道这里便是极乐之地?雁姐,为何你也在?”
雁姑一掌拍到她背上,呜咽骂她,“你不过多学了几本佛法,怎敢妄谈牺牲?”
伏湫鼓着嘴,“樗姐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她为世人修好了守神鼓。我便央求老祖,也把我做成鼓。”
正巧,因伏樗那块烫伤的印记,守神鼓出现裂痕。
儋耳老祖思索多月,才在前几日答应她。
孟厌拉起她,“有一位高僧曾说,修行无需牺牲。救济众生,多的是法子。”
虽然他也为了救万千僧尼之命,不停奔走,最后劳心而死。
从洞外走进来的崔子玉告诉孟厌,“山神朝我们招手呢。”
山神在儋耳老祖跳下后,守在他的尸身旁边。
因他落下之地,已非金门峰。山神以山中精灵为路引,引导众人下到崖地,找到一具尸身与远处的一副裹着黄布的骸骨。
“不如将他们葬在一处吧。”
孟厌提议道:“他们是师徒,更是世间难得的知己。”
下山路上,三人身后凭空多了一老一少两个游魂。
伏樗知晓来龙去脉后,自责不已,“老祖,到头来,却是我连累了你。”
儋耳老祖回望金门峰,“道心破碎,老祖再无颜苟活于世。伏樗,黄泉路不好走,老僧陪你一起吧。”
“真可惜,这人不是恶魂。”
孟厌走在前面,忽然听见有人在道“可惜”。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唯一一人,“温僖,你可惜什么?”
温僖摊手,“我没说话。”
只是片刻后,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这个傻子,她若是早些开窍,我岂会白跑一趟?”
“别说了。”
“温僖,你嘀嘀咕咕,定在骂我!”
三人带着游魂回到地府,结案卷宗一交,月浮玉大手一挥,给孟厌加了二十分。
之后,朱砂笔一转,又扣了十七分。
孟厌攥紧拳头,“月大人,下官做错了何事?为何要扣十七分?”
“查案司孟厌,焚毁《地府为官手札》,视为大不敬。”
“烧一本破书,就要扣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