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女子,高髻银簪,眉眼间半分英气半分娇俏。穿一身绯红大袖宽衫,腰间左坠一金令牌,右系两颗琉璃珠。
这令牌虽金的晃眼,打眼细瞧,原是块鎏金铜牌。一看便知出自恶狗岭某李姓匠人,造假手艺一般,胜在“便宜”二字。往游魂面前一摆,倒也足够唬人,三跪九拜喊上一句上仙。
两颗琉璃珠倒是大,可惜大而无光。
若去趟人间,多添个十文,大抵能买个更亮些的珠子。
偷听的两人回神,阿旁见到来人,深觉稀罕:“孟厌,你怎才来?”
女子名孟厌,轮回司九品孟婆是也。
旁的本事没有,偷懒耍滑凑热闹算是地府一把好手。他们兄弟俩自三十年前与她结识,还是头一遭见她临宴开才至。
“轮回司缺个取火的倒霉鬼,好死不死被我遇上了呗。”
孟厌吐语如珠,她今日本躲在忘川河怡然养寿。谁知,一个过河的游魂因嫌孟婆汤难喝,一哭二闹要跳河。上司泰媪追游魂路过,正巧撞见她在岸边呼呼大睡。当下火冒三丈,罚她去地狱取无尽火。
无尽火在沃焦石下,乱石斜飞,其路难行,其势崎岖。
她来回跑了数十躺,费劲取了一日的火,方才回房换了身衣裙便匆匆赶来。
阎王一声抑扬顿挫的“开宴”,声震地府。
碗盘声阵阵,阿防左右环顾,发现他们这桌少了一人。他看向孟厌身边的空位,“对了,温僖呢?”
闻言,孟厌俏脸微红,朱唇噙笑,“他一宿好几回,我让他白日多躺躺。”
一桌皆是几十年为官熟友,心下了然。有人回以“啧啧”几声,也有过来人苦口相劝——
“温僖这身子,迟早被你折腾没。”
“孟厌,纵。欲伤身过则亏,节制啊。”
觥筹交错间,荤腥迅速见底。
邻桌手眼通天的城隍又提到一桩新鲜事,“酆都大帝新招了一个中书令。”
“这中书令什么来历?”
“百年前月氏朝最年轻的那位宰相,死后直上天庭。不到一年,天庭绩效翻倍,时至今日,高居榜首。上回哼哈二将给本官露的小道消息,咱们大人在玉帝大人面前求了几日,才求到这人。”
“呦呵,厉害!”
新官上任,素来与孟厌这类地府底层无关,她眼下只关心温僖怎还没来?
她明明记得她来时,温僖已香肩半漏,起床试衣。
地府一年到头,唯今日这顿吃的尚好。
就温僖那个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再不吃点好的,迟早被她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酒过三巡,饭菜见空。
锣鼓一响,好戏开台。
只不过,大戏之前,阎王拉着一人上台,说要简单讲两句。
好巧,这人便是酆都大帝新招的中书令,自称月浮玉。
紫衣黑发,玉笄横插入发髻。恂恂公子,面如莲花,好似神明降世。
甫一登台,便引得台下一众女仙惊昂鬼叫,尤以十殿阎王的几个中书令叫的最大声。
不巧,这人所言所语皆是他们不喜之语,“地府众仙懒惰成性,躺平之风盛行,更有甚者,私养暖床跟班。从今日起,将由本官代管地府,实行新的绩效。”
台下一片哗然声中,阿防扭头,盯着孟厌,“孟厌,他点你呢。”
孟厌不服,拍桌而起,“地府又不是只有我养跟班!”
后土娘娘掌阴阳,育万物,最是博爱。千年前,恐地府女仙死后为仙寂寥,阴阳不和,特准女仙们收跟班以调阴阳。
再者说,她区区只收了一个,实在算不上违法乱纪。
“说话之人是谁?”
“轮回司,孟厌。”
“不尊上司,大声喧哗,上月俸禄全部扣除。再有下次,逐去地狱为驱魂厉鬼。”
岁事又从今日尽,天上人间,各有热闹。
凡人未睡,家家户户酒食相邀,至正月初一达旦不眠。
地府中,血月之下,鼓动的阴风,吹起雾气缭绕。
有一白袍男子摇着折扇,正慢腾腾踏月而行,赶去酆都大殿赴宴。
凡人羡慕神仙,无外乎“寿长”与“貌美”二因。
神仙大多仙姿玉貌,可这男子,面容清疏。长眉斜飞入鬓,似珠玉在瓦石间,尤为俊美。
一身月白暗纹锦袍,如松挺拔,端的是美色无边,神仪明秀。
满头乌发半散半挽,头顶白玉冠,系着素色发带。
夜风轻起,发带翻飞。
许是宴已散,路上多了不少结伴回房的女仙。
地府路窄,仅容得两人过。男子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倒惹得女仙们驻足不行,频频窃窃偷望。
有今日才入地府的新官,面上泛起三月桃粉色。小声向身侧为官多年的同僚,打听起男子来历,“大人,他是何人?下官听闻地府允女仙收跟班,不知他……”
后面几句,声量渐小。
往前数个百年,人间有一位山阴公主收面首,被史官们痛骂不知廉耻。
地府女仙收跟班一事,虽得后土娘娘首肯,但总归不是光彩之事。
时有男仙在背后嚼舌根,说后土娘娘对女仙太过娇宠。不准男仙纳小,却纵容女仙广纳跟班。
“他啊,叫温僖。不过,早有主子了。”
“呀,不知是哪位上仙这般有幸?”
“方才席间被扣俸禄的轮回司孟厌。”
“如此绝色,怎没长眼找了个九品孟婆?”
温僖兀自沉湎于得赏受封的喜悦中,对来往女仙的嗔怪之语,充耳不闻。上月,孟厌悄悄与他说,去年的地府优秀跟班奖,她使了些银子,举荐了他。
据前日孟厌从城隍处打听到的内幕,这奖十有八九已内定下他。
温僖自觉自己貌美无双,暖床花样繁多。
对孟厌这个主子,更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得这个奖自是应该的。
为表重视,他今日觉也未睡,在房中费心梳洗打扮了一日。倒不图出尽风头,只为一展风姿。若能寻个伯乐,升个小官,也算意外之喜。
大殿已至,他理理白袍,推门而入。
只是,甫一推开门,殿中之人个个面无血色,似行尸走肉般,从他身边飘过。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正欲飘走的黑白无常,“黑一,白二。那个奖赏……”
黑一白二两无常与孟厌是多年旧友,对视一眼。方出声夸他今日绿髪白袍美少年,不愧是地府第一美男子。
温僖被两人夸得飘飘欲仙,但面上仍敛起笑意,正色道:“主子养我不易,我一向有做跟班的觉悟。”
白二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绢织泛黄诏书,“温僖。来,你的诏书。”
温僖喜不自胜接过诏书,心想自个虽年少眼拙,跟了一个没用的主子。总归这地府尚有人慧眼识珠,发现他实乃栋梁之材。
“不过做了些种花的小事,怎还有诏书呀?”
“啊,孟厌专门托功曹司的大人写的。”
“我这主子,倒还知趣。”
“好说好说,你慢慢看。”
黑一与白二说完这句,便丢下他,急匆匆飘走。
温僖立在原地,满面不解,“地府很忙吗?他们为什么跑?”
他还想问奖赏是何物呢,他记得去年轮回司那个优秀跟班,直接被提拔成了判官,一时风头无两。
待他美滋滋打开诏书,仅看了两眼便怒从中起,实因上面写的是:“有一美男子,身娇体又软。若问他是谁,跟班温僖也。”
所谓的诏书下方,另留有五个歪七八扭的眼熟大字:“我逗你玩呢。”
“孟厌,你敢耍我!”
温僖捏着诏书,怒气冲冲回房找始作俑者孟厌算账。
正要开门兴师问罪,反被冲出门的孟厌抱住,伏在他怀中痛哭,“阿僖啊,我养不起你了。”
孟厌鼻涕眼泪横飞,一个劲往他身上蹭。
等温僖发觉不对时,白袍之上,已赫然多了不少粉白胭脂,“我二两银子买的新袍!”
地府常年黯淡无光,半明的烛光映出一骇人女鬼与一怒目男子的模糊面貌。
孟厌只顾诉苦,全然未看温僖的脸色。
当时月浮玉扣完她的俸禄后,又提了一句全地府常年绩效垫底的轮回司。
言语之间都在明说:地府不养闲人。若轮回司继续垫底,所有孟婆将全部降为从九品的判官文书。
同时,俸禄减半。
养人不易,孟厌叹气。
每回说到轮回司年绩效垫底一事,她们一众孟婆实在有苦难言。
上司泰媪,生前是大厨,死后熬起汤来没完没了。
孟婆汤都被她在奈何桥畔熬了个七七八八,哪还有事留给她们这些小孟婆做。
温僖忍着崩溃,声泪俱下指着身后那张摇摇晃晃的架子床,“孟厌,三年前,就在这张破床上。你骗我做跟班时,可是发过毒誓,说要养我一辈子。”
孟厌起身一把抱住他,“阿僖你放心,我定会养你一辈子。”
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
孟厌思虑再三,决心带着跟班温僖谋条新财路。
她托好友阿防阿旁四处打听三界近来的官缺,“就凭我熬汤三十年的手艺,留在轮回司,每月只拿五两的俸禄,属实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