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的眼皮子又动了动,当然,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去管他的那些小动作了。他闭着眼睛撑着床往章驰坐着的那一头靠,人移动到了床的边缘,章驰就在这时候发现了什么,她转头看了盖着被子装睡但神情一脸紧张的周宇一眼,蓦地,觉得有点好笑。
大概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听见秘密就像苍蝇见了屎,即使知道会弄得一身臭味,也要忍不凑上前舔上两口。
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源泉,求知欲旺盛的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好奇心带进沟里。
但也很难改掉,因为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方式,他们生命中营养的来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想,就好像斩断了他们活着的意义。
那么他们生不如死。
这样的人不太容易被诱惑,因为利益和权势很难满足他们对于未知的追求,贪婪不是他们上钩的理由,不过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很容易被控制,只要满足他们的某种渴望,他们就会开始驱使自己行动。
这种渴望可能是别人甩下的饵,也可能是自己甩下的饵。
他会因为什么渴望,害得自己被送进垃圾岛呢?
章驰对了周宇皱了一会眉头,接着转过头,回答了奇良的问题:“认识。”
奇良:“你……在改造营认识的?”
奇良很快意识到自己讲了一句废话。
从里面出来,不就是改造营吗?
章驰:“很熟。我们是朋友。”
奇良注意到章驰脸上罕见的笑容,这笑容看起来十分温和,没有半点攻击性,即使“朋友”两字咬字较重,也没有令奇良察觉到什么古怪,反而,他开起了玩笑。
“你还有大法官的朋友?”
周宇的耳朵动了动。
章驰朝着周宇的方向说:“有。”
她顿了顿,“不过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奇良:“……”
周宇的手抖了一下,人往被子里又缩了两寸。
***
天空下起了雨,童西将门口的自动雨棚撑了起来。
雨棚像一条粗壮的眉毛,连在大门之外,将水往门口逼走。
从天空掉下来的水,砸地之后,很快被水流带走,不断地下来,不断地走,好像约定好了赶赴一场约会,匆匆忙忙,跟外面路过的行人一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韩戈正在店里把弄抢。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枪,他打开玻璃柜,抽出一把,对准外面从雨棚滴下的雨,抬起枪口,瞄准,然后又任由它们从自己的枪口逃走。
慌慌张张地逃走。
韩戈收起枪。
童西回到店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什么时候走?”
“晚上吧,”韩戈将枪放进玻璃展柜,他抬手将玻璃板往中间拉拢,玻璃板在他的手上发出“呼啦啦”的轻响,最终碰在一起,安静下来,“他们让我晚上准时到。”
他从改造营出来,第一时间来了童西这里,下一周周一,大法官的人会接着出来,他们知道他的出狱时间,不能消失太久,久到可以做太多的事。
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猜忌。
童西:“为什么到岛上来?”
韩戈:“犯罪呗。”
童西:“我记得你管的那条线,没有能判到80年以上刑期的事儿。”
越大的黑邦,分工就越是明确,就好像一个大型的公司,每一个部门都对应各自部门的业务,如果窜了频道,那整个公司就会乱作一团。
黑邦里面有杀手,有收保护费的,有放高利贷的,有催收债务的,有司机,有做饭的……
他是收保护费的。
三金市的商户们非常自觉,他们稳定地上缴收入的百分之五,没有人会为了这样一点小钱,选择去起诉连政府都被他们渗透成筛子的大法官敲诈勒索。因为很可能在官司开庭之前,他们人就没了。
在三金市,缴保护费就好像纳税一样,是跟呼吸和喝水一样自然的事,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有过异议。
这是一条非常和平的线,每个月就去店里
逛一逛,甚至老板还会让你留下来吃点喝点。
退一万步讲,即便收保护费被抓,只要能够缴清违规收取的钱款,罪都会非常非常轻——至少绝对判不到跟死刑对标的80年以上刑期。
大法官不至于缴不起那么点钱。
韩戈喝了口茶:“帮人顶罪。”
童西:“顶罪?你不做那条线,为什么要推你去顶罪?”
大法官的中层以上的成员很少会流放到垃圾岛,除非他们被抓了个现行,没有可以顶罪的人,他们只能认罪伏法。
底层才会去顶罪。
韩戈噎了一下。
童西:“你当我傻?”
韩戈将茶杯放在最里侧的收银台上,转过身到刚才把玩过的枪支对面的橱窗,拉开玻璃板,从里面掏出一把手|枪,放在手里把玩。
他好像完全忘记刚才的话题了。
童西追到他身前,脸色骤然变厉:“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韩戈手一顿,枪就这样卡在了他的一根食指之上,摇摇晃晃,韩戈将枪取了下来,放回橱窗。
“垃圾岛嘛,我怎么不知道?”
童西深吸了一口气:“疯子。”
“你真的是个疯子。”
韩戈又两手将玻璃板推拢,他垂下手,又抬起来,伸手到童西的脑袋上,轻轻从发丝上面揪出了一个小小的,半片小拇指甲盖都没有的羽绒。
冬天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棉絮或者跑出来的羽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搭巢筑窝。
他的手掌很大,显得那片羽绒更小了,他捏起来,羽绒就贴在了他的食指指腹上。
“呼”。
一口气出去,飘远了。
“别想太多。对我来说,在外面和这里,没有什么差别。”
童西的声音发颤,甚至有一些哽咽:“进来之后,永远都出不去了。”
韩戈笑了一下:“永远?”
这个简单的问句之后,他就没有下文了。
童西用手埋住脸,她胸脯剧烈起伏:“你疯了。”
韩戈:“别想太多。”
童西:“你不该来找我。”
韩戈又笑了一下。
“晚了。”
就在这时,他的终端响了一下,在他的胸前,他伸手往胸前的口袋掏,“滋啦”一声响,门口驶来了一辆黑色的SUV,积水被冲上半空。
“骋越”牌的,一个圆圈里面三条波浪。
车窗被摇了下来,驾驶座的男人正拨弄着终端——它被放在了方向盘右侧的架子上,屏幕上面显示的是“正在接通”。
男人转过头,跟在店里站着的韩戈视线对上。
他掐断了电话。
韩戈胸前的终端停止响动。
“走了。”
他说。
***
SUV在滂沱的雨中穿梭。
雨不识时务地在这个时候变大,好在车窗完全地闭紧,来势汹汹的雨滴砸到车顶,有气无力地从车上玻璃上滑落。
风在加速,很快,它们被甩在了身后。
韩戈将目光从玻璃窗外飞速离开的雨滴上收回。
“082死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没有讲话,就这样安静地在后座,安静得好像车里没有这个人似的。
司机顿了一下:“您是说那个从改造营出来的红章?”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征询式问题,它们更重要的功能是帮助说话者自己梳理内容。韩戈没有回答,司机很快就接着说:“我不知道行动的具体内容。不过我们的人派出去过两次。”
“两次?”韩戈神情变得烦躁,“死了吗?”
司机:“不知道。”
“我不是很清楚。您知道的,出任务的时间和内容是不会通知无关人员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传出来,什么时候总部少了几个人。”
韩戈:“谁带的队?”
司机:“听说是于老总。”
韩戈:“于度?”
司机:“对。”
韩戈笑了一下。
“竟然是他。”
司机:“是。消息传回来之后,老大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