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驰想。
来自远端的沉默也许唤醒了周宇内心的不安,没过多久,他的声音又从耳机里传来——
“你真是个小孩子。”
“当然是因为钱。”
实验体,医院,改造营,垃圾岛,从他们坐上来这座岛的飞机开始,到他们决定离开这座岛,一切的因果,都无外关联这一个字。
钱。
他们在改造营挖蓝鸣沙矿,在编织工坊做手工编织,在垃圾岛生产生活,他们创造出来的价值几经易手,层层盘剥,最终分给了在餐桌上等待已久的一位最重要的饕客。无论任何人,体面或不体面,进入这座岛,都变成了纯粹的生产工具。
现代奴隶。
自以为是在为自己工作,实际上是在抢夺自己创造价值的一口余粮。
这座岛不过是海恩科技的养分池。
章驰无声地在心底叹一口气,她有一点想回答奇良,但想完,又觉得其实没有回答的必要。
天真是一种很宝贵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不要去打破它。
因为它们就像花瓶一样,碎裂之后,再怎么拼凑,也永远不会是原来的完美。
奇良说:“可他们已经很有钱了。”
即使不是白银共和国的人,章驰也知道海恩科技很有钱。
反正上网的时候,点开任何热门论坛,几乎都有这家公司的讨论帖,医疗美容,义体移植,铺天盖地的新品宣传广告。
网络互联,热门网站就那几个,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语”出同门,两国又是毋庸置疑的超级强国,成功夺得语言霸权,全世界都得学他们的官方话。
俗称“世界语”。
语言统一的好处有很多,他们很方便招募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才,产品卖往世界各地,在世界打响名号。
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很有钱。
周宇:“他们还想要更有钱。”
奇良:“为什么还想要更有钱?”
周宇:“你问他们去。”
***
死人的事处理完了,现在轮到活人的事。
医院里面的义体全都是试验品,非常不稳定,无法使用,章驰将所有人为致残的小孩带去了城景医院。
第一次是奇良开车,下车之后,奇良和路雨在医院等待,章驰开车往返,将剩下的需要医治的小孩带到城景医院。
——车子载人的数量有限。
往返需要时间。
等最后一次往返结束,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十点三十。
天很晚了,他们忙碌了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做了很多事情,一切都尘埃落定,紧张感不再死死粘住大脑头皮,节律都回到了身体正常的频道。
他们的体能消耗严重,很困。
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
章驰让奇良带着路雨先离开。
临走的时候,奇良说:“你就是六角星吗?”
章驰愣了一下。
奇良:“搬小孩尸体的时候,路雨趁你不注意,踩了那个医生的脸好几脚。”
章驰:“……”
奇良:“我觉得不太好。毕竟人都死了。”
“我去拉了她一下。然后看见的。”
章驰:“看见的什么?”
奇良:“他手上有一个六角星的印记。”
奇良的声音变得沙哑:“那么短的时间,你没空做记号。你之前跟我说,你被植入了炸弹。刚才在医院,你还能够操控金属。你是异血,对不对?你不是故意去做记号的,那是一种你没有办法去除的……一种,副产品。给你植入炸弹的组织命令你去杀人,对不对?”
“不,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印记不是副产品。而是组织给你植入的某种,某种程序,也许,你们组织的标志就是六角星。你们杀完人,留下组织的印记。”
“我觉得……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要摆脱控制,你不想杀人,你不愿意完成他们给你的任务,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你会死,所以你想要自己把炸弹取出来。”
“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去杀人。”
章驰:“……”
“有一点误会。”
奇良:“你不用再骗我了。肯定是这样的。”
章驰张了张口,半天,又无声地闭上了嘴。
奇良顿了顿,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秘密的。你曾经给组织做事,是你被迫的。你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
章驰:“……”
艹。
奇良:“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岛上杀人呢?”
他伸手比划,“关于那个……六角星的传说。吓得我好一段时间,晚上都不敢出门。”
章驰没有回答,因为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奇良就突然拍了下手:“我知道了。”
“因为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你在替天行道。”
章驰:“……”
她有一点想说什么,但是奇良的表情充满兴奋,是那一种,只要任何一个有点情商,不那么残忍的人,都不应该去浇一头冷水的,非常自洽的兴奋。
奇良:“我说得对不对?”
章驰:“对的。一部分。”
奇良的表情更兴奋了。
章驰顿了顿,说:“你没猜错,六角星是一个组织。”
***
送走奇良和路雨,章驰将所有小孩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些小孩奇怪的听话。
但不是听大人的话,是听小孩的话。
路雨三言两语,他们就能安静下来,跟着他们这群陌生的大人来到这里。
当然,也有一部分功劳,在于那一家医院实在没有什么好留念的地方。
小孩都已经到懂事的年纪,而且从那里面出来的小孩,怎么说呢,似乎都有一点跟路雨相似——他们不太问为什么。只是选择。只是接受当下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有一点被动,又不是完全的被动。总之,如果放在外面世界,是非常听话的那一类小孩。
但听话本身不是什么好词。
居高临下的培养一个应声虫,满足的只是控制者的欲望。
不过很显然,被控制久了的人对于自由也有一种天然的恐惧。
他们聚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轻举妄动。
聚得非常地紧密。
跟一团蒲公英一样,逆向聚合,明明房间很大,但就是非要凑在一堆,人挤人,头挤头,手拉手。
章驰打开电脑。
点进医院系统。
义肢,库存充足。
跟她下午看到的一样。
章驰抬起头,看了一眼在房间角落缩成一团的一群十来岁的孩子。
其实手拉手并不一定是因为害怕。
也可能是因为看不见。
两个黑窟窿,就这么直勾勾地对着章驰。
其实根本没看,只是脸朝着她罢了。
但总让人感觉看得很认真。
很用力。
路雨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见到单个幸存的人,人们不会觉得他很幸运,对于幸运的感
知,要从他们明白不幸的人的下场开始。
大部分小孩没有她幸运。
排异反应,操作失误,尚不合格的产品。诸如此类。一条生命,最终也不过是一串数据中微不足道的,也许一页都用不上的白纸黑字。
残疾已经算是里面比较幸运的结果。
因为意味着还有救。
安装义体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对于医生来说,主要的操作步骤都是机器完成,医生只需要把控和调试机器,以及前期和后期的恢复评估。
有人玩笑说神经科医生是服务性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