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在心里和生理上同时千疮百孔的车身残志坚地带着他们又奔跑了五百米，咔嚓一声响，右侧的轮胎爆掉，车子往右侧猛地偏移，章驰被安全带裹着滑到了车窗边上，她鼻子贴在车窗玻璃靠下面一点，闻到了一股相当浓郁的烧焦味。
这股味道又蔓延到了车顶，扩散到了整个车内。
若有似无。
车里突然之间没有人说话。
塔纳依然开得飞快。
车底盘不停地震动，那些减震带上自动伸缩的小刺没有阻挡这辆车奔逃的步伐，终于，他们驶入了一条看得见很多来车的支流。
道路两侧的风景从之前的废弃大楼转成了冷硬的一看就是这几十年的简约风格，或高或矮的直线外墙并肩立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街道，把太阳的视野全都挡得严严实实，天光忽然之间就暗了下来。
车停下来。
在专用于故障车辆临停的缓冲区上。
前后左右四个车门自动打开，三个人下车。
目的地是之前在车上已经选定的商场入口。
缓冲区是只有遭遇严重事故的车辆才可以停泊的区域，只要停下来超过三十秒，重力感应就会引发报警，警报直接通知到城市的交通警察和消防中心。
如果是假警，浪费警力资源，罚款和拘留一个都不会少。
塔纳冲在前面，纪湛夹在中间，章驰殿后。在进入商场的时候，章驰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一点动静。
时间已经过了三十秒。
宝石骑士也绑架了这里的报警系统。
警报发送不出去。
人多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进入商场，一切突然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来来往往的客人提着大包小包，步履轻快从容，咖啡厅飘散着浓郁的香气，蛋糕店的烤面包味弥散了大半个区域。
纪湛正在打电话。
“宝来商场负一层……”
“在地库的那辆车……”
只言片语，能够听出来他在安排什么事情。
挂完电话，他低下头，嗅了嗅袖口。
他们身上的味道都不太好闻。
有一股焦油味，烤面包味，咖啡味，商场里面弥漫的香水味，都无法遮盖掉这样若有似无的苦味。
纪湛走到商场顶层的男装区，从里到外，重新换了一整套衣服。
刚才面临死亡的严肃就在他换上这身新的灰色西装时消散掉，他看上去像刚睡了一个好觉，从家里面不紧不慢地去赶赴一场预计有趣的老友聚会。
某种程度上，他比项景还要体面。
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
他还是坚决要去这场宴会。
突然之间，章驰明白为什么当初劫持纪湛的时候，面对她这样一个持有武器的危险分子，他还能够保持微笑，风度翩翩地谈判。
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景。
危险来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到最后，已经成为他日常的一部分。
一个一直在死里逃生的人。
纪湛安排的新车在十分钟后抵达商场的停车库。
三人坐上电梯下楼。
商场专用的载客电梯内部空间相当大，一共二十几层的大型商场，每隔五六层就会停下，提着大包小包，打扮精致或休闲的客人，说话谈天，三三两两地往里面走，又三三两两地往里面出去。
现在电梯停在了六楼，进来一个背着黄色单肩挎包的女人，一张五官圆润的脸，身高跟章驰差不多，头发是很流行的波浪大卷，身上有喷香水，她低着头，正在吮吸一杯敞口的果饮，一不小心就撞到塔纳的身上。
饮料杯没有加盖，上面是打的奶泡和冰激凌，本来好看的三角形状被截去了一半，糊成一团的黄色奶油和粉色冰激凌沾到了塔纳衣服胸口下面的位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伸出手，手忙脚乱地开始在塔纳沾上污渍的白衬衫上抹擦。电梯就在此刻又走进来一个打着耳洞的红毛青年，嘴里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往电梯里面迈着步子，手往兜里掏来掏去，一开始，他掏出了一团纸巾。
在电梯门合拢的瞬间，他掏出来一把微型手枪。
非常的微型，包裹在他的掌心，正面看只能够看到枪口，就对准纪湛的腹部。
第236章 进身之阶11
塔纳侧身想要将纪湛扑倒在身下，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了他的外套，他的脖子就好像被绑在大石上等待沉海的尸体，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开牵引住他脖子的力量，唯一轻松地只有向下低头——
他低下头。
刚才那个手拿饮料的女人，两手紧紧地拽住他衣服的下摆。
力气很大。
他的身体在危机十分的爆发力足以撞飞一头一百公斤的野兽，这个身材纤细的女人，力气大得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不……不对……
不是这个女人的力气太大，而是……而是……他正在失去全部的力气。
腹部被冰激凌和奶泡打湿的地方传来尖锐又细微的疼痛，头好像有一万只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鸟在乱叫，呜呜渣渣，脑子晕掉，眼睛花掉，模糊的黑暗之中，有香甜的血腥味混着香草冰激凌的味道冲上鼻尖。
心脏剧烈地跳动……
咚咚咚——
咚咚咚——
快得像要从胸腔里面逃出来，带着神经和血液的震颤，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嘭！
好像竭力运转的发动机终于越过极限的阈值。
停摆，死机，彻底损坏。
心跳停止。
在死去之前，他脑子里终于回过神来。
他被暗算了。
食物冰冷的触感掩盖了那一根在同一时间插进来的针，极细的，淬毒的针。
亚当斯微微抬手，枪口很快地上移，穿过胸膛，抵达纪湛的脖子。
命令是杀掉电梯里面所有的人。
前提，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那个男人，黑色头发，总爱穿灰色西装的那位，是一个在系统评级里面相当麻烦的人。
麻烦的意思是处理起来的时候要小心再小心。
不能使用爆破，枪杀，切断脖子的大动脉，拿刀捅进他的身体，等等能够在验尸的时候看出来明显问题的手段。
当一个人的影响力太大，他代表着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依仗的东西——
白银共和国如果对杀掉一个地位颇高的政客无动于衷，就是在打所有相信这个政府，以及信奉这个集体的人的脸。
民众，同僚，统统都会因为这个集体的软弱和好欺而丧失信心。
被别人看到，这件事就将永无止息。
一开始的计划是让车子自燃，事故报告已经准备好了，管理这条线路的交通警察也买通了。不过他的运气很好，车子没炸，但也没有关系，他们还有第二条死路可以选。
死于心脏麻痹。
高浓度的G-89毒液已经打入液弹，只需要5毫克，进入身体，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伤口，用迷你手枪发射液弹，弹壳在高速行进中剥离，液体弹中的微针刺破皮肤，三十分钟之后，就能够全部溶解。
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出来他受的是外伤。
这是新药，市面上都没有过。
莉莉安娜已经控制住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保镖，他的身体可以成为一张最难以攻克的盾牌——替雇主挡枪，有一些训练有素的保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扑过来，挡住。
这样不好。
第一个被杀掉的目标应该是纪湛。
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剩下的一个保镖就会反应过来，他们的计划就变难了很多。
毕竟微针太细了，连一层猪肉皮都穿不破，又怎么可能穿透一个人的前胸后背。
那个女保镖的身材比雇主矮小，挡过来，成功的几率会小很多。
尤其，不大可能会挡到肩膀以上。
思考的火山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就能够喷发出来倾盖山巅的岩浆。
在他抬手重新瞄准的时候，时间才过不到半秒。
但半秒的流速一视同仁。
液弹没有发射出去，他被一个虚影猛扑了上来，像一只从深海里突然窜出来的鲨鱼，闻到敌人身上一个不起眼伤口流出来的血，追着腥味乘风破浪，“嘭”的一声，他被扑倒在地上，钢板的反作用力将被肌肉和筋膜包裹住的骨头震得快要裂开，枪，就在这时从手中被抽走。
“莉莉安娜！”
拿着果汁的女人松开牵
扯着塔纳外套的左手。
失去唯一的支撑力，塔纳跟个被剃掉全部骨头的鸡腿肉一样，稀里哗啦往下面掉，咚的一声砸在地面，两只长脚往光滑的钢板上一抵，微弱的摩擦力没有能够让他保持成好看的尸体，他直接滑动到了整个背部都贴近地面的程度，闭上眼睛的脑袋摇摇摆摆地在电梯的夹缝中间晃。
他成了一道横在电梯中间的人肉分割线，除非跨过他，不然没有可能救下被章驰扑倒在地上，正一拳一拳挨揍的亚当斯。
又只是半秒。
她不是跟亚当斯一样的人类，脑子里没有感天动地的同伴意识。